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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節 依娃舊文重提: 兩碟兒蓮菜炒肉
作者:依娃 022-06-19
中國婦權網按:旅美作家依娃,本名宋琳,1965年出生於陝西省富平縣流曲鄉農民家庭,童年貧寒,七歲時被姑母過繼領養。中國1958-1962大饑荒中,家族五人餓死。母親是在家裡餓死了好幾口人後,由外婆帶領著和弟弟一起被人販子領著到陝西,嫁人得以生存。依娃(見下圖)是大饑荒口述歷史調研者,計劃生育關注者。 2010年至2016年歷時六年,依娃採訪、整理、編寫了口述歷史《尋找大饑荒倖存者》、《尋找逃荒婦女娃娃》、《尋找人吃人見證》大饑荒三部曲,共百萬餘字。 2016年及2017年中國婦權出版了依娃兩本有關計劃生育的書籍,一本是依娃與王鵬合著的《被國策處決的胎兒》。另一本是依娃整編的《計劃生育犧牲者名單》 依娃說,她希望用文字喚起人們對人權的尊重和對生命的珍愛。
我的父亲宋长顺已经去世十八年了,如果他活着也有八十出头了。其实,他不该那么早走,他是一个中国的农民,一辈子耕地劳作,却吃不饱,日子煎熬。父亲节了,找出一篇旧作,纪念我的父亲。 希望父亲在天堂里天天都吃得饱,经常能够有莲菜炒肉吃。
兩碟兒蓮菜炒肉
我們陝西富平老家附近出藕,當地人稱它蓮菜。多用來切成片或絲,水煮後調香油蔥花鹽醋,清脆爽口,是佐酒的好菜。秋冬兩季,在街道上能看到許多擺在大筐里或攤在地上,一根四五節,一身泥巴的蓮菜由小販叫賣著。在我的記憶里,家裡從未買過蓮菜,每次從蓮菜攤前走過,父親都蹲下身詢問價錢,翻摸蓮菜半天。不是嫌蓮菜泥太多了,就是說「我們今個不過事。」(紅白喜事)硬拉著我走開了,讓殷勤的販子一臉失望,讓我饞出的口水又咽回去。
我七歲上,由於家境貧困,日子難過,加上已有三個女娃的父母一心想生個男娃,便把我過繼給沒有孩子的外省城裡親戚,多少能省下一個人的口糧,少些負擔。第二年寒假,城裡領養我的親戚體諒我想家,也想讓我父母親看看我,好讓他們放心,便托同路回鄉探親的同事捎我回富平。親戚給我褲子口袋裡縫了兩塊零用錢,還有一個不大的提包,裡頭放著他們每頓嘴裡扣省下來的兩瓶清油和幾斤炒熟的大豆,還有幾件舊衣裳。
「娥!娥!」我聽到車下有人大聲喚我,是父親的聲音。已一年多沒人如此喚我了,城裡的親戚給我改了新名字,他們說「娥」太土氣,一聽就是鄉下來的,怕我在學校被人欺負。
「大!大!」我興奮地叫喊著。我們陝西鄉下人把父親叫大。
在縣城小火車站,沒幾個人上下車,我一下子看到來接我的父親。父親的樣子是陝西農村到處能看到的種地下苦農民的模樣。他穿著一件黑土布(母親自己紡線織的)舊棉襖,沒有襯衣也沒有外衣,用一條圍巾捆在腰間,這樣不透風身上能暖和些。腿上的褲子打滿了補丁,顏色也不一樣,到很乾淨,準是出門前母親叮嚀他換上的。腳上的布棉鞋沾滿了干泥,父親沒有穿襪子,(父親是沒有襪子穿)赤裸著一節青紫的腳腕兒,看上去很冷。父親手裡提著一個花布袋和一網兜紅薯。
父親也不過三十出頭,成年下地勞做,曬的他膚色黑紅,生活的艱難愁苦,讓他臉上布滿了深溝淺渠,皺皺摺折,沒點兒平坦光亮。父親的身體消瘦單薄,背也有些駝,看上去比城裡五十多歲的親戚還要老。眼前父親的模樣,讓我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在家的時候,並不覺得父親萎縮老氣。
「我娃長這麼高了,還穿著洋布衫子。」父親笑的皺紋更多更深了,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細逢兒。「我娃也胖了,肉皮子也白了。」
「屋裡沒個啥拿,紅薯是咱自己種的,不是啥稀罕東西,別嫌棄。」
父親笨嘴拙舌不知說什麼好,把手裡的紅薯兜子硬塞給捎我回來的人,以示謝意。和父親約好那天那時來車站送我,那捎我的人就走了。父親接過我的提包,一手拉著我往外走,那常年抓掀握鋤拉土除圈的手生滿了老繭,粗糙不堪,卻是暖和和的。走在路上,我打量著父親的手,幾個指頭上都裂著大大小小沁出血珠的口子,能看見深處紅色的肉。
「大,你手流血哩。」
「不要緊,成天做活哩。天氣冷,風一吹就裂口子哩,也沒辦法。」
一年多不見父親了,我連陝西話也不會說了,父親說他聽得懂我說的普通話,因為他經常聽廣播喇叭呢。漸漸的,我消除了初見父親的一點兒拘束一點兒不自在,兩片嘴象上了發條,不停地給父親講城市裡的新鮮事兒:城裡人把饃不叫饃叫饅頭,城裡娃把大不叫大叫爸爸,城裡人吃水不用井裡打,開關一擰就有水了,是自來水。城裡的電影院白天也能看,還有位子坐哩。城裡夏天還賣冰棍哩……父親不插言,側著耳朵認真地聽著,那神情,像老麻雀耐心地傾聽遠方歸來的小麻雀的嘰嘰喳喳奇遇歷險,像老狗十分享受小狗遊逛玩耍後回到窩裡的百般親熱敘叨不停。
「娥!你肚子飢了吧?大領你下館子去。」
父親的口氣即豪爽又有幾分驕傲,象宣布做一件特大的事兒。我記得從小家裡稱鹽買煤油(點燈用)都是賣了雞蛋的錢買的,做睡夢都不敢夢見下館子,那怕是一角錢一碗的羊肉湯。也許,父親是為了補償一點我小小年紀就離開他和母親的歉疚。也許,父親是想讓我這一年多不見的娃高興一下……
父親一臉喜氣,領我穿過塵土飛揚人來車往的街道,進了路邊一家國營食堂。食堂里到安靜,裡面只有三、四個食客。找了個位置,父親讓我看著提包布袋,自己去開票買飯。不一會兒,父親端來一碗米飯,兩碟兒白生生,帶著大孔小眼冒著裊裊熱氣的蓮菜炒肉。是碟兒,比盤子小些,淺些。
「娥,你吃米飯,你在城裡吃慣米了,我吃饃。」
父親把一碟兒蓮菜炒肉和米飯擱在我面前,遞給我筷子。那蓮菜吵肉的香味撲鼻而來,讓我只咽口水。我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片肉塞進嘴裡,香死人了,又往嘴裡塞蓮菜,生脆清甜,又有肉的味道,嚼著發出嚓嚓的響聲,好吃的不知怎麼形容。在城裡親戚家雖說每人每月能吃上憑本供應的一斤肉,但那兒氣候寒冷,不出產蓮菜,有些人都沒見過蓮菜。
父親從布袋裡掏出從家裡帶來的黑面饃,就著自己的那碟兒蓮菜炒肉吃。那饃比城裡的饃大兩倍多。沒到城裡之前,我也天天吃黑饃,那饃粗糙,乾澀難咽,我拿著一個饃半天也吃不完,父親常常嚷嚷著要我雙手捧著吃,不敢把饃渣糟蹋了,種些糧食艱難地很,前幾年想吃黑面饃都吃不上。我走的時候,母親不住的抹淚,村裡的婦人勸她:「哭啥哩?娃到城裡享福去了,成天吃白面饃哩……」
父親有些虎咽狼吞,大口大口地吃菜,大口大口地咬饃,兩個面腮撐得鼓鼓的,也顧不上和我說話,像常來村里要飯,餓了很久的漢子。我知道,鄉下冬季天天都是紅薯玉米糝,酸菜下飯,見不到點肉味油葷,下苦力做活的男人,肚子裡都是寡寡的。許多鄉下人,一年也吃不起一回肉。
父親碟子裡的蓮菜炒肉一時就不見了,他又掰著黑饃沾著湯吃,沾一下,咬一下,再沾一下,再咬一下,湯也不多,沾了幾回就沒有了,父親不甘心,又掰下一塊饃拿起碟兒擦來抹去,只到蘸完了所有油水所有湯汁兒,那碟子乾淨光亮的象才洗過一樣,他才戀戀不捨地放下碟子,把饃塞進嘴裡。
我吃得慢,碟子裡的蓮菜炒肉還有一大半。我一片吃完,挾起一片,只咬一小口,慢慢的吃,細細的嚼,緩緩的咽,讓這香噴噴脆生生的滋味在我嘴裡留的長久一些。這是我第一次和父親坐在館子裡吃飯,我覺得,世上沒有比蓮菜炒肉更好吃的佳肴美味了。
「娥,你吃不完嗎?你吃不完,我幫你拾掇了,不敢糟蹋。」
父親眉眼堆笑,討好地看著我,又眼饞地瞅我碟子裡的蓮菜炒肉。他以為我慢騰騰的吃是吃不完,他哪裡曉得我是不捨得吃那麼快,這麼難得吃一回,這麼香的蓮菜炒肉一下子吃進肚子多可惜。
「嗯。」我嘴裡答應著,可心裡不大捨得。
父親並沒有把碟子挪到他那邊,只是伸了筷子過來,我也繼續挾著蓮菜炒肉吃。有時兩雙筷子去挾同一片蓮菜,父親就說:「娥。你吃。」他的神情有一絲饞嘴孩童樣的不好意思,自嘲地微微笑。
我和父親離開食堂的時候,桌上放著粒米不剩的米飯碗,兩個不留一點渣一點汁的菜碟兒。父親把我吃剩的米飯菜湯合在一起,吃的精光。又把碟兒舔得淨淨的。
「娥,大給你買的蓮菜炒肉好吃嗎?」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父親問我。
「好吃,好吃的很,現在嘴裡還香著呢。」
父親又笑的一臉核桃皮,深深出了一口氣,露出心裡很滿足很舒坦的神情。我把縫著的褲子口袋扯開,掏出皺皺巴巴的兩塊錢,遞給父親,父親正面反面看了一會兒,小心地把錢揣進懷裡。
「娥,大不會胡花,給你媽抓藥使喚。」
父親給生產隊下地的那些年,也就是分下些口糧,分不下幾塊現錢。
去年三月,我從美趕回看到癌症晚期,已瘦骨包皮奄奄一息的父親,他像頭勞累了一輩子的耕牛,一臉溝壑,滿頭花發,雙目似將油盡無光的燈。他已經臥床不起不能進食一個多月了,全靠輸液維持著。診斷出病和化療的那幾個月,他都不許妹子告訴我。怕我為他擔心。
「爸,爸。」我強忍淚水,不讓它在父親面前流下來。
「不要緊,就是瘦了。」
父親臨終的那幾天,我整日握著他的手坐在他的床邊,和他說說話,給他餵點水,看著他。那個早晨,父親在我的面前合上了眼睛,結束了他艱難、勞累、貧困、不易的一生。他為生活為家為下一代耕作了幾十年,他再也做不動了……
現在,父親不在了,我總是想起那年父親來接我,在那火車站附近的食堂,我們吃蓮菜炒肉的情景。下回回家,就聽不到父親叫我「娥!娥!」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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