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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看守所的那场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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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网络

编者按:此文来自一位与苏昌兰关押在看守所同一号房的难友,文中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处提及苏昌兰:“我能一眼看出她的眉目清朗、与众不同。怎么说呢?是一种淡定,一种气定神闲的优雅。在里面的女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着绝望、颓丧的怨气,她没有”。“有天我问她:姐姐你有后悔过吗?没有。我从不后悔任何事。因为这些事情是我必须要做的。这些迫害,有一天会成为奖赏的。”我默默记下了这句话,而后写进了我的诗里。”“午餐晚餐苏姐会给一些榨菜,有时候是水煮的鸡蛋、皮蛋,她知道湖南人口味较重,她会用酱油淋上拌好然后放到我碗里,里面能买的东西不多,并且极贵。当时,她儿子刚考上大学,她一个月最多也只能消费三四百,有她的陪伴和无私的给予,我的日子便不那么难熬了”。现刊此文,以怀念狱中的女英雄。

我在看守所的那场修行(上)
—汐颜
那天与一位哥哥在德庄吃饭,说起这段经历,他问我:“关于这件事,好好写过吗?”

“没有。只偶尔在帖子里有提及。”

我是一个不愿意活在过去的人,即便是回忆,我也只记取美好的东西。若要写,势必是把那些不堪又翻腾一遍,我心里是抗拒的。想起一直尊敬的木心先生,他在文革时期被囚禁18个月,在白纸黑色的钢琴键盘上无声弹奏莫扎特和肖邦,在理应写交代材料的白纸上写诗。对于文革,他在文章里从未控诉和回忆,只留下一句淡淡的: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但你能原谅吗?”

“原谅?不能,这是永远不可能的。”

“所以,你要写出来,对于像我们这种不知何时就会进去的人,最起码让我知道,那里是怎样一个世界。”

他顿了顿,又说:“写吧!嗯?”

我点头答应。于是有了这篇文字。

——写在前面
01
2015年6月4日下午三点多,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里面是温和的男声:“你是汪xx吧!我这边是xx派出所,有一些情况想通过你了解一下。”

我拿着手机的手有些发颤,我想起了这几天在网上发布的关于纪念的图文和帖子。但我还是尽量平静的说:“是我,你们过来吧!”

我有想过是不是应该给朋友打个电话,但记得那天特别忙乱,店里有好几个客人在等,转念又想,他们只说谈谈,也许,没什么紧要的。
五点,妈妈早早给我送来了晚饭,我想着那个电话,就说没时间吃了,只叫店里的女孩回去。

他们来的时候我刚好在电脑前坐下来,六、七个人,有便衣和着制服的民警,还有一位与我年纪相近的女士,在出示了证件之后,在店里搜查了一遍,然后对我说:“你涉嫌寻*衅资事在网络发布一些危害郭*嘉安*全的信息,我们要带你回去所里调查。”我看着他们要把我的电脑搬走,就说:“我电脑里什么都没有,再说,我回来还要办公呢。”他们说:“这是必要的程序,请你配合。”我再问:“需要多久?”“不用多久,你说清楚你的问题就好了。”

我锁好店门跟着他们上了停在门口的车,手里只拽着一串钥匙。

去到所里开始笔录,晚十一点,又换了两个人来做笔录,问的都是相似的问题,我渐渐的不耐烦了,我说我的问题都讲清楚了,现在你们应该让我回家了,我的家人会担心我,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没人理我,只给我送来了一份猪骨粥,叫我吃,说道:“还早,你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还要请示上面。”

我没吃那份粥,只不停的喝水,不停的上洗手间,每次上洗手间那个女士都跟着我,她好像喜欢笑,看起来很友善。隔着办案大厅的玻璃门,我看到弟弟站在派出所的栅栏外面,我听到他在叫姐姐。弟弟的工作室与我的店相隔不远,我被带走他肯定是知道的。我对那位女士讲,你不要跟着我,多此一举了,我弟弟现在外面,你帮我带个话给他,叫他在家里等我就行,我没事的。她答应了。

有一个胖胖的面容有些凶狠的警员对我的态度很不满意,他敲着办公台朝我吼:“问你什么你就要好好回答,没事会叫你上这儿来吗?叫你到这儿来就是对你的情况已经摸清楚了,我们要看的就是你的态度……”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竟然笑了,我说,要注意态度的是你,不是我,我是没罪的。既然你们都清楚了那就无需我多言了,你们爱咋地咋地吧!

那晚,我记得我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行了吗?我可以回家了吗?”然而并没有一个人给我确切的回答。凌晨一点多,他们带我去了另外一个房间,做个人信息采集。回到办案大厅,他们给我一张拘留证,问我要不要请律师,我问拘留多久呢?答曰“三天。”我想了想,三天就算了,不请律师了,就在拘留证上签了字。

他们叫我取下项链、手表、戒指,用一个纸袋装好,我说我必须要给我家人打个电话,他们说用座机打吧。我说不行,必须用我的手机,他们把我的手机拿来,在通讯录一栏找到我弟弟的名字,我拨通电话,告诉他,我被拘留三天,请妈妈不要难过,还有告知我的工人,这三天照常在店里上班。弟弟在电话里叹气,依稀听见妈妈的声音焦急的问“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啊!”但是电话被他们拿走,挂断了。

我跟着他们,坐上了开往南海看守所的车,临走,我看了看办案大厅墙上的挂钟,已是凌晨两点。那天,我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纯黑,连高跟鞋都是黑色的。是我专为这一天准备的。临走,我对着玻璃门打量了一下自己,头发散乱,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那晚,办案大厅的空调很低,我好几次叫他们调高一点温度,我环抱着双臂,说冷。

02

看守所并不远,大约半小时车程的样子,一路上,他们还说说笑笑的,商量等会回去去哪儿宵夜。还跟我开玩笑,过几天去看守所接我。我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就好像是个梦,我居然成为一个嫌疑犯被押送至看守所,我搞不明白,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难道不希望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点?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自己身上或是你们的家人身上,你们会怎么样?”沉默了一小会,开车的那个年轻的民警说:“我不管你犯罪没犯罪,我们按上面指示办事。”

进到看守所,递交了我的材料,检查完身体,他们把我交给了一个面容冷漠的女狱警。她带我去一个房间换衣服,我脱下裙子、内衣和高跟鞋,又领取了一套姜黄色的囚服,在更衣室门口,堆满了生活用品,按她的示意,我拿了一个小面盆,牙膏牙刷,毛巾,一卷小小的纸巾。送我来的几位警察看我领了东西出来,对我说:我们回去了啊!我没有应答。

我换好了囚服,穿着一双很不合脚的拖鞋,跟在她后面,已经很晚了,监室外面的灯已全部熄了,只我们经过处,亮着惨白惨白的路灯。走了大约三五分钟的样子,她在一个监室门口停下,按响了门铃,出来一个身着囚服的女人,为我拉开了那道铁门。

我弯腰进去,虽然对监室的环境已有心理准备,但目光所及处,还是让我倒吸了一口寒气:进门的对面,有两个连着的卫生间,没有门。不到五十平的屋子,两边是用水泥砌成的一米左右的台,上面铺的一层木板。中间是一米多宽的过道,到处都是人,过道里也是人挨着人,全部睡满了。

我睡哪儿呢?两个值班的女人做手势叫我不要出声,她们给了我两张薄薄的被单,在过道里,叫醒两个已经睡着的女孩,给我腾出一个位置。我铺好了那两张脏兮兮的被单,躺下来,屋顶很高,有两个大吊扇,然而进门的右边,有一扇窗,上面连着走廊,是平时狱警巡视的走廊。透过那扇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漆漆的一片。

我躺在那里,旁边的女人也睡不着了,她压低了声音轻轻问:“喂,你是因为啥事进来的啊?”“因为在网上写文章进来的。”我轻轻答。“写文章?什么意思?”女人嘀咕道。值班的女孩又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于是我不再说话。

我以为我会哭。但是并没有。我只是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03

我不是标题党,我之所以说在里面是一种修行,是因为我听到了很多底层的女人和她们的故事,我听过她们的哭声,那是可以撼动任何铁石心肠的哭声。也见识了政治如何呈现其残忍冷酷的面貌,见识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公、什么才是真正的苦难。

我一分钱也没有,只能吃公饭——早餐是两个小馒头,配白水。午餐晚餐都是水煮南瓜、水煮冬瓜、水煮萝卜、白菜青瓜之类轮流一个个吃,这些都是不去皮不去籽的,也肯定是没洗的,一周才吃一次肉,或者鱼。偶尔饭是半生不熟的,菜里别说油了,有时候盐都是没放的。刚开始那两天,我只喝水,整整断食了两天。第三天也觉得饿了。和我同一天进来的阿P是个长得非常精致漂亮的80后,她是湖北人,因为公司老总涉嫌走私,把做出纳的她给抓了。我们都没有钱,有时候别人给一勺酱油一包调味料一袋蒜蓉辣酱,我们都在一起分享,尝一点除了水煮以外的辣味……

第二天,监室的管理叫我剪头发,我说我只呆三天,过两天我就回家了,头发就不剪了吧!她冷笑说:“三天?每个进来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现在一个个都还在这窝着呢!要真的三天会送你到这儿来?”于是我的长卷发倏忽变成了齐耳的短发。后来我才知道,看守所跟拘留所是不一样的,行政拘留跟刑事拘留也是不一样的,而这些在我进来之前,我统统一无所知。

在里面的人,就是一个小社会。五十平的地方,常年羁押着五六十个女人,最多的时候有七十来个,春节的时候据说人是最少的,也有四十多个。我在的时候,年龄最大的有个七十岁的老奶奶,她说是在村子里看别人赌三公被抓来的;最小的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女孩,一脸稚气,来自云南,因为卖淫被抓。里面各色人等都有,每一个女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故事。有赌博的、打架的、吸毒的、走私的、组织卖淫的、诈骗的、非法传教的、在某宝卖假货的、搞传销的……有的已经在里面呆了三四年,请不起律师,见不着家人,也没机会打电话、写一封信一个月都送不出南海,有的甚至就是突然被抓进来然后被判刑,家人也联系不上。

有一个来自河南的五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之前已收破烂为生。有天她在一个工厂门口捡了一袋塑料瓶子,买了一百多块钱,后来被人报案把她抓了,原来那些塑料瓶子是工厂的成品,价值四千多元,就这样她被判了一年零三个月。我在的时候,她离出狱还有一个多月。她说这一年多,我头发全熬白了,眼泪已流干,我出去后再也不呆这边了,太欺负人了……我问她,出去后会不会在请个好律师为自己维权?她摇头说不折腾了:老百姓就是这猪狗不如的命。算我倒霉吧!

“算我倒霉吧!”在里面的人每个人都是这样想。每天都有人离开,然后有新的人进来。有一天送来了两个女孩子,二十多岁的年纪,福建人,皮肤很白,五官精致,双腿修长,特别是一个女孩呆了几天后,身上依然可闻见一种淡淡的幽香,我不知那是体香还是她未洗净的香水味。她很喜欢和我聊天,说自己是扫黄被误抓。

以前看过一本书上写:监狱里的女囚,甚至会用邮局邮袋上的红色涂料染红嘴唇。爱美,终究是女人的天性吧!好像不管在多糟糕的环境下,女人都能通过自己的智慧、幽默去承受,并且在逼仄的空间里做出改善。在里面待久的人,有钱的也只能买一瓶大宝。但是这瓶大宝用处多多,她们除了用来做面霜,还做身体乳。她们能想到将豆奶粉包装的锡箔纸蒙在大口杯上,用棉线固定好,当镜子用。在不穿的衣服上拆下一些细线,对着这面锡箔镜修眉、扯面毛。有些女孩,坚持在里面锻炼身体,做操,练瑜伽,所以即便是伙食非常差,她们的气色看起来依然是健康的。

听说有些看守所是要干活的,还有任务。我们这个没有,但是起居作息时间都有严格的规定,谁不遵守,谁就挨罚。监室里面只有一些杂志,需得问监管借,无非是《青年文摘》《读者文摘》之类,下午打坐后,可看一会电视,规定只有一个频道一个节目,我们在那每天看的就是《百家讲坛》。

晚饭后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所谓自由活动,无非是在监室外的天井走动走动,天井上面盖着一层透明玻璃瓦,下雨的时候会漏水的。雨特别大的时候,甚至会飘进水泥砌成的床上来,若一连几天都下雨,那就只能盖着湿淋淋的被褥了。晚上比较自由,女人们也活跃起来,有哼歌的,跳舞的,讲黄色笑话的,疯闹的,趴在床上写信的,也有静静坐在一旁哭泣的……每晚会播送两集连续剧,都是抗日神剧。看完了狱警点名检查后,十点准时睡觉。监室里的刺眼的白炽灯,常年亮着,是不准关的
进去的第三天,我就和苏姐认识了。

没有人听懂我的故事,只有她懂。那天她主动过来与我聊天,告诉我她就是苏*昌*兰。我是知道她的,在一个群里,我看到过一个长长的名单,里面就有她。但我万万没料到的是,居然会在这样一个地方与她认识。她与我开了一个玩笑:“很好啊,你应该高兴才是,因为你现在拿到奖状了。”

在乌央乌央六十多人的监室里,我能一眼看出她的眉目清朗、与众不同。怎么说呢?是一种淡定,一种气定神闲的优雅。在里面的女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着绝望、颓丧的怨气,她没有。与她聊天,更有一种古远的温润的亲厚,好像我们上辈子就认识,只是走散了,现在不过重逢了而已。

那时她已经在里面呆了将近九个月,我告诉她这九个月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而她,跟我说的是这么多年来,她的经历,她的丈夫和孩子。提及过很多人名,地名,多起案子,仅有一部分我是熟知的,我不懂的那些,她一一为我讲述。她为我分析我的案子,说不要担心,你至多37天就可以回家了。

“那么你呢?姐姐?”

“我可能要两年,或者三年。至多三年吧!”她答。

有天我问她:“姐姐你有后悔过吗?”

“没有。我从不后悔任何事。因为这些事情是我必须要做的。这些迫害,有一天会成为奖赏的。”我默默记下了这句话,而后写进了我的诗里。

过了最初严重的不适应期之后,第三天,我开始正常饮食。苏姐知道我不喜面食,每天早上会给我一袋方便面。而这袋方便面,我又分一些给与我差不多时间进来的女孩,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倒也妙趣横生。她们说:“等我出去,我一定买十箱方便面还你。”“再加十箱沙琪玛。”

午餐晚餐苏姐会给一些榨菜,有时候是水煮的鸡蛋、皮蛋,她知道湖南人口味较重,她会用酱油淋上拌好然后放到我碗里,里面能买的东西不多,并且极贵。当时,她儿子刚考上大学,她一个月最多也只能消费三四百,有她的陪伴和无私的给予,我的日子便不那么难熬了。

监室里不提供热水,洗澡全年都是冷水,也因为心境压抑,我的例假提前到来,按照规定,我去监管那里领取卫生巾,只五片薄薄的日用,我当时傻眼了问:“才五片?没有夜用的么?”那监管冷哼一声:“还夜用?你以为是在你家呢?”无奈,苏姐给了我一个卷筒纸,她教我叠成长条,塞在股沟里,代替夜用的卫生巾,就这样,那几晚,我夜里直挺挺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敢翻身。

监室里有一种不知名的虫子,我被咬过,奇痒无比,苏姐给我涂过两次软膏,可是无效果,在我回家很久后,左右脚的脚踝处,依然有青紫色的印记。

以前看蒋方舟写木心先生,提到他临终前对陈丹青说:“你去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我那时才知道,先生一生都淡淡的,永远带着迷人微笑,其实不是不痛苦。文革对于他来说,大概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梦魇,他只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这梦魇。也只是堪堪镇住而已,谁知道午夜梦回时,又生生惊醒了多少次。

在每一个无法入睡的夜里,我望向那扇窗,不下雨的夜,可以看到一些星星。我酝酿了很多首小诗,但我没有笔。就这样转瞬便忘了。

05

2015年6月15日,我收到一包衣服,在家属签名一栏里,我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两套睡衣,粉红色的,两条内裤,款式极丑质量极差。我拿着那袋衣服,所有伪装的坚强顷刻土崩瓦解,一时无法自控。我的弟弟,是一个马大哈、工作狂,他没结婚前,衣服都是我给他买的,这是他第一次为我买衣服,却是为我送到看守所。

然而这包衣服仅仅是给我看了一下就被监管拿走了,因为我在里面领取的生活用品都是要扣钱的,没钱给就只能用这些物品代替。后来回家我才知道,弟弟为了给我送衣服,一个人开着车,跑了三趟看守所。第一次妈妈在我衣柜里收拾了几条裙子,他送去后被告知里面是不能穿裙子的。第二次妈妈又收拾了一些T恤和短裤之类,然而还是不行,因为衣服上面有纽扣拉链。无奈,他只好在看守所外面的小卖部,请教了小卖部的老板,才为我买了这些衣服。

日子一天天的熬。除却周六周日,每天都有人进来,有人离开;有人去开庭,有人被提审,有人判决后开始去监狱服刑的日子,有人笑,有人彻夜在哭泣……被释放的女人欢天喜地,所有的人都为她祝福,那一刻,每个女人都体现出良善柔软的一面。偶尔也有人吵架,甚至动手,不过不算厉害。有个被换过监的女人说,她以前待的监室经常都有人打架,为了一个馒头可以打得鼻青脸肿的,这是她待过的环境最宽松也最安静的一个仓了。

我被提审了两次。第一次是进去后第十三天,依然是派出所的两个警员。那天他远远看见我,笑着跟我打招呼:“嗨,汪xx,好久不见了哦!瘦了些哦!”

“嗯,在这里待着,不瘦很难。”我也冲他笑。
坐下来,我问他:“怎么样?我可以回家了吧!你们这样关着我是不人道的,我的损失谁给我弥补?你说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够了,真够了……”

说着我又激动起来,他示意我坐好,收起了笑板着脸说:“你还说自己没错?真好意思呢你,柳思早就被蒸辅定性为返革命*豹洞,你居然写文章纪念?还到处发,胆大包天了你……”

接着开始提问,不过仍然是那些问题。整个过程大约半小时。

第二次,除了警员,还来了两位果宝,我是认识的,那天在派出所就见过。他的态度亦算温和,说经过调查,没找到其他线索和证据,只在我电脑里发现了熊*飞*骏的书。我问:“他的书有什么问题吗?”他没回答。又提到我的微博:“你说你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弱女子,我看你的微博,你完全不是,按理说你的生活应该过得去,还比很多人过得好,你为什么要写这些?好好做你的生意过你的日子不好吗!搞那么多事情。”那次,记得聊的有点多,因为篇幅所限,不赘述。

最后,他说:“我们再请示一下上面的意见,你好好写一份保证书吧!交给你那个仓的管教,下次我过来看。”

“是不是我写了保证书就可以回家了?”我又问。
“看情况了。”

回到监室,我问监管要来纸笔开始写保证书。我不会写,求教苏姐。第二天交给了女管教,她看了一下,说道太简短,认识不够深刻。我便又写了一份。

夜里依然难眠,浅睡一刻便会做梦。我记得有次梦见了一片苹果林,枝头硕果累累。醒来,我知这是好梦,或者,我快要回家了。

2015年6月30日,下午五点,我正在监室洗澡。洗完后才能吃晚饭,每次洗澡都是要排队的,几个人一起洗,也没个遮挡,上面的走道时常有男狱警走来走去,但待久了也渐渐的没了羞耻心。忽然外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汪xx,释放。”我楞在那儿,几个女孩子欢呼起来,苏姐走过来说快穿衣服,你可以回家了。

我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去,两个女管教在那儿等着检查我的身体。苏姐静静的看着我,我走回去抱了抱她,对她说:“姐姐,我回家了,你要好好保重啊!”她拍了拍我的背,“我没事的,你好好的就行。”

好像有什么哽住了我的喉咙,但我无法哭泣。

06

在更衣室换上我那天进来时的裙子,一个警员在那儿等我,他给我两份证明,叫我签字。我问及被扣押的电脑和手机,他说过段时间会通知我去所里领的。我拽着两份证明走出来,那晚进来时是深夜,我分辨不清方向,才知道出去要经过四道大门,上面密布着铁丝网,任何人在这里,都是插翅难飞。

我站在六月午后毒辣的阳光下面,感到一阵阵晕眩。在看守所大门口,我叫了一辆摩的。

回到家里楼下,妈妈下来开门,那一刻,她泣不成声。

弟弟告诉我,将近一个月来,妈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每晚坐在客厅至深夜,反复的,反复的念叨着我:我的女儿,一辈子勤勉善良,未做过坏事,为什么要抓她?……没有人给她答案,我也不能。

母亲给我放好洗澡水,把我换下的衣服鞋子全扔了,又为我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在里面的时候,总是觉得饿,梦里都全是美食,常想着回家了一定要吃几顿好的狠狠补回来。然而,面对那么多的好菜,我却不想吃了,什么都不想吃了。

晚上去修剪了参差不齐的短发,妈妈陪着我,走在路上,牵着我的手,她仍不放心,仍在哭泣,怕一不小心,我又走丢了。我是她唯一的女儿……这令我心酸。

第二天去店里,面目全非了,工人也走了。我短信通知了在店里办过卡的,退还了她们的钱。一个客人问我:“这次旅游去的真久啊,都去了那些地方?”

原来,我不在的日子,我的母亲,一辈子没撒过谎的母亲,面对一些人的问询和责难时,她低头卑微一遍遍的解释:“我女儿出去旅行了,她可能会去的久一点,大概……一个月就回来了,你们等她,她不是不守信的人。”只有母亲,在我人生遭此剧变的时候,依然还顾我周全,护我安好。

心仍是不安。于是我又开始了在深夜读书的习惯,于是我计划了一次次旅行。我去了山里,去了海边,一些小镇郊野,深山古寺,我的家人,一直陪着我。但我无法与她们诉说,这一路的哀痛与煎熬,恐惧和压抑……

7月10号,与女儿在海边,朋友给我发来信息,又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密布着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名字,根深蒂固的恐惧又在心头萦绕,我颤抖着在微博打下一行字:或许,真正的黑暗才刚刚开始……

后记

社会坚固如磐石,而我的岁月如流水。将近两年过去,我一点一滴的重拾这些记忆。如今,我在低头生活,我渴望平静。偶尔也写一些文章,因为我还渴望尊严。命运是一张编织的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网,我只是希望挣扎一下,不甘心就此坐以待毙而已。我希望有天,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由的书写,自由的发声,而无需恐惧。这点小小的“野心”,想必配得起我所受的苦难。所幸,我认识了很多很多的朋友,有些走在我前面,有些正在与我同行。

在深夜写这篇文章,我写得很慢,依然为许多人和事伤感。从鼻子发酸写到热泪长流。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远远近近的楼层,每个人都裹挟其中,在沿途颠沛流离,身上无不是千疮百孔。

以科恩的一句诗作为结尾:我的内心怀揣着一段不公的经历,我的脸庞高贵得看不出复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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