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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拾零:中國人說中國人節選 ( 二一三)
書籍作者: 韓麗明 老綏遠韓氏
1、1960年,因為飢餓,呼市浮腫的人越來越多。父親也因為浮腫症,住進了內蒙古醫院。浮腫症,大夫稱之為“二號病①”。“二號病”開始是腳腫,慢慢就全身浮腫了。
病人個個面部枯萎臘黃,看不見皮下脂肪和肌肉;神情木訥、反應遲鈍,面部毫無表情;行動困難,腹脹如鼓。大夫對病人檢查時,用聽診器象徵性地在病人的胸部杵一杵,用手指按一按病人小腿,看其產生凹陷的深度,便立即斷言說“中度
依稀記得,醫院裡滿是浮腫病人。住院病人每天除二兩糧食以外,還有一小紙袋“康復粉”。“康復粉”其實就是在麥麩、豆粉裡摻了點白糖,這種 但這種“康復粉”只有住院才能享受到。
還有種藥叫“小球藻”,是一種用人尿作培養基,生長繁殖率很快的藻類植物。它凝聚成大小不同的鬆散團塊,懸浮在水中,煮沸後給病人口服。據說此液含蛋白質,但其腥臭苦澀,難以下嚥。
浮腫,有些患者在施行靜脈穿剌時,因靜脈血管壁的彈性、韌性完全喪失,只要針尖剌入血管壁,血管立即破潰,產生巨大的皮下血腫。很難把注射針保持在血管內,常常需要穿剌二、三次才能成功。昏迷病人經搶救復甦,很快就可能發生第二次昏迷。昏迷次數越多,存活率越小,有時還在推送注藥液時,病人就已經死亡了。
那時,死人不許說是餓死的,只能說是得了“二號病”“非正常死亡”。1960年,呼市醫院死於 市領導說,一下報這麼多死人咋行?你們把死亡人數分開報,一部分報成去年死的,一部分報成預計明年死的。後來經過技術處理上級才認可。
2、那時,我看見有些人用刀子刮牛骨頭來補充營養。父親告訴我說,這些牛骨頭不知有多少人刮過了。頭一天刮的人扔了,第二天又有人撿回來繼續刮。
一天,父親不知道從哪撿回來四根長長的牛骨頭。那些骨頭半米長一根,都被人們刮得光溜溜的,莫非父親還要刮嗎?父親對我說:“別急,你不懂。”他取來劈柴的斧子,用斧刃猛砸,直到把骨頭從中間砸斷。他舉起骨頭對我說:“看到沒有,骨腔裡面滿滿都是脂肪,解剖學叫做黃骨髓。”父親命我取來細長的筷子,把骨腔裡的黃骨髓掏出來。從四根骨頭里掏出來的白花花的骨髓,竟有一大碗之多!
我問父親:“咋其他人就沒想到把骨頭砸開呢?”父親說:“不是說知識就是力量嗎?這就是知識,所以你必須要好好學習。”
那碗骨髓用來熬了一鍋湯,那是我此生喝過的最美味的湯。那湯飄著厚厚的油脂,喝進嘴裡滿口留香,下肚把五臟六腑熨得服服帖帖。
3、一天,父親不知聽誰說,大召東倉有一個小飯館,二兩糧票能買一個玉米麵餅子,還帶一碗燴菜。他費氣把力地找到了這家飯館,玉米麵餅挺大,但燴菜裡全是蔥,沒有一點別的東西。人常說貴是蔥花賤是菜,估計這家飯館實在是搞不到別的菜蔬了。玉米麵餅子父親沒捨得吃,給我們拿回來了,那碗燴蔥雖然味道怪異,但他還是歡天喜地地吃了。
4、那年,糧站供應高粱面,一斤糧票可以買一斤半。父親早晨拿糧本買回15斤,母親中午就用高粱面蒸窩頭,面裡還擱了點糖精。那天,大家都沒少吃。我也像餓狼一樣,嘴裡吃著、手裡攥著、眼睛還緊盯著籠裡的紅窩頭。
第二天惡果顯現,全家老少都拉不出屎來了。大人們自己用手摳,上香油,幾經折騰糞便總算都排了出來。我則小肚子憋的像鼓一樣,在炕上打滾兒,疼得嗷嗷叫。姥姥給我摳也摳不出來,嘆了一口氣後果斷地說:不能在家裡等死,上內蒙醫院去灌腸去哇。
內蒙醫院離我家很近,我花五分錢掛了號,來到了外科診室。大夫聽說是吃高粱面引起的便秘,就不假思索地對身邊的女護士說:你給他灌腸哇!我又補交了一毛錢的處置費,然後拿著收據低著頭怯生生地跟著女護士去處置室。女護士拽出來一個不銹鋼水管子,低著頭告訴我,一會兒水注射進去一定要使勁兒憋著,說完就把管子塞到我的肛門裡。開關一開,摻雜著潤腸藥液的水流,在高壓下從肛門衝到我的直腸裡,我一時疼痛難忍。接下來,我腸子裡的結成大大小小疙瘩的糞便伴隨著潤腸液都流淌出來。我那時雖然有些迷迷糊糊,卻明顯感到了排泄的快感。
5、那時,聽說有些糧站,運米的卡車一到,還沒停穩,蜂擁而上的乞丐就已經把靠近馬槽的米袋子都捅漏,並用他們的帽子、口袋和雙手搶米,體弱無力的人就狂撿流落到地上的米粒吃。這樣的消息每天都充斥在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邪惡的罪行隨著肚子的空虛感節節上升,飢餓正在將整座城市趕往地獄的前棧,而從農村來的逃難的人群仍在絡繹不絕地湧入城市尋找活路。
6、最具創造性的搶劫行為發生在舊城北門外的一個切糕攤前。一層江米麵,一層芸豆,一層棗,熱氣騰騰,香噴噴的,格外誘人。但二兩糧票只給一小片切糕,吃了猶如茉莉花餵牛。這種美食引來的不光是口水,更多的是覬覦的目光。一天,一個身穿背心和補丁褲子的小伙子過來聲稱要買四兩糧票的切糕時,攤主幾乎不假思索就切給了他。他絲毫沒有想到,為什麼這麼薄薄的一小片切糕,對方還要求切成兩塊。而小伙子接下來的行為解釋了原因:
小伙子雙手拿著兩塊切糕掂了掂,突然像貼膏藥似的將兩塊切糕分別貼在了攤主的兩隻眼上,這黏糊糊又略帶溫度的切糕弄得攤主睜不開眼睛直亂叫喚,小伙子趁機將案上的切糕用屜布兜起來拎著,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了。
7、聽人說,西貨場有個裝卸工,兩米出頭的個子,力氣很大,能抗起幾百斤重的貨物。但他吃的也多,有人親眼見過這個人吃燒餅,一連吃了十個,平常人吃兩個也就差不多了,能吃五個的也很稀少。這個人是勞模,因為飯量大,呼市市委特批他每月60斤口糧(當時搬運工的定量是45斤)。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吃個半飽,到了1960年,他還是餓死了。
8、據傳,一個小偷竄進中山路食品商場,看見了櫃檯裡的餅乾,一通海吃,吃完了到涼水管痛飲一氣。第二天早上上班,大家發現了一個偷吃餅乾撐死的小偷。
9、聽母親說,她們單位有些幹部工人餓的沒有力氣工作了,乾脆捲起鋪蓋卷不辭而別,回老家找吃食去了。母親還說,有次發了工資,她的兩位同事餓的兩眼發花,跑到油條攤上拿出一周的工資買了兩斤油條,狼吞虎咽全部吃下,不到半個時辰又全部吐出。因為腸胃已經消受不了油條這樣的奢侈物了。
10、聽父親說,有一天晚上,他們單位四個人在一個同事家玩,這時候突然不知道從哪裡竄進來一隻貓,瘦骨嶙峋的。所有的人馬上不約而同的搶著去關門關窗,馬上抓住那隻貓放在一個木桶裡,然後有人去燒了一鍋開水,水燒開後就立刻全部澆進木桶,可憐的貓咪慘叫連連,不停地用爪子全身亂抓,不一會兒毛就被自己抓光,稍微清理後,貓咪就被大家煮了分吃掉了。
11、那時,內蒙古防疫站有一個年輕的化驗員,他和所有職工一樣,終日食不果腹。由於極度飢餓,他有一次趁大家都下班後,偷偷地將化驗室裡用作試劑的澱粉煮熟充飢。我後來問他:“澱粉裡加糖嗎?”他苦笑著回答:“這年頭就連咸鹽也不多,去哪裡找糖?能有澱粉吃就很奢侈了。”
記得那個傢伙喜歡唱《洪湖赤衛隊》裡的插曲,但歌詞是自己編的:“娘啊,兒死後,你要把兒埋在那食堂旁,將兒的墳墓向伙房,讓兒常聽那鍋鏟兒響,常聞飯菜噴噴香……”
12、父親單位有兩口子,是從上海支邊過來的。年齡不大,也都是大夫。1960年中秋節,單位一人分給半個月餅,男人將一個月餅領回家。到家,他就用刀將月餅均勻地切開,然後將屬於自己的那一半吃了。然後他就想,按常規,屬於妻子的那半個她肯定捨不得都吃,一定會再分一半給他。與其等她回來切一半分給他,還不如現在就切開吃了呢。於是他把剩餘那塊又吃了一半,桌子上只剩下孤零零的四分之一了。那天,他有點鬼使神差。他至今仍然說不清,他是如何把剩下的四分之一也吃了進去的。他非常愛她,曾無數次對她山盟海誓。那天,外出辦事的妻子回來的有些晚,一進門就興沖沖地向他問起單位分月餅的事,他無言以對。後來妻子對他大發雷霆,認為自己捨棄上海美好的生活,陪伴他來到塞外,在他的心目中竟然不如一塊月餅重要。於是第二天倆人就離婚,隨後女方將行李衣物打捆,離開了內蒙古。從此,那位男大夫喪魂落魄,一蹶不振。
13、記得 女孩子為了爭搶食物,彼此結下深仇大恨;而男孩則為了香煙和零食與人打得頭破血流。初一的時候,我家附近發生的一場最凶狠的鬥毆,就是因食物而起。一個女孩偷了另一個女孩的零食,被竊者叫來了她的男友,煽了女小偷兩個耳光。女小偷哭著逃開去,並且誓言要報仇雪恨。中午放學時,打人的男孩在校門口遇到了七八個外校的流氓,被當場打斷了三根肋骨。他傷勢痊癒了之後,又招來了更多的少年打手展開反報復。他們在那個女孩家附近的巷子裡伏擊,把她的衣服扒光,然後揚長而去。
14、那年父親去瀋陽出差,買了一碗乾飯、一碟鹹菜、一碗菜湯。剛吃了幾口,在“出去!出去!”的驅趕聲中,一個土黃色的中年人拉著一個十歲上下的瘦弱小妞兒,雙雙跪倒他的跟前。中年人說:“救救她吧!”那土黃色的小妞兒眨巴著一雙大眼看著父親,分明也在哀求。父親童年喪父喪母,從小飢寒交迫,飢餓已深植入腦海之中。當他見到土黃色的瘦弱小妞兒,彷彿聽到了她腹中的轆轆腸鳴,他答應了。小姑娘站起來端住飯碗便往嘴裡扒米飯,伸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吞嚥。還剩下兩口留給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沒吃,讓她吃完,他只喝了幾口湯。
那年父親去蘭州,在街上看見一個人拉著一車豆腐。他在前面拉車,有人從後面用手抓了一大塊。有人高喊:“有人拿你的豆腐啦!”,拉車的人放下車去追拿他豆腐的人,等他返回,一車豆腐已被大家搶光……
在福州火車站食堂裡,父親買了一碗粉湯。放下碗,去拿筷子。當他返回時,一個流浪漢端起那隻碗將湯喝光。父親見他可憐,無語。
15、那年表哥去太原出差,在太原站候車室裡見到一個懷抱著八九個月嬰兒的年輕女人在乞討。那女人穿得很單薄,單薄的能看出她有著姣好的身材。儘管她的臉很黑,還帶著很多污垢,卻依舊不難看出她是個很年輕的人。她開始所到之處無人理睬,後來懷裡的嬰兒發出了啼哭聲,她馬上蹲下把嬰兒橫放在大腿上,然後解開自己衣裳的大襟,白皙渾圓的乳房從衣服裡滾了出來。嬰兒掙扎一下又不動彈了,似乎並沒有想吃奶的意思。女乞丐就這樣裸著豐挺的乳房站起來,向表哥身邊的一個男人伸出了手。那個男人楞楞地看了她了幾秒鐘,後從書包裡掏出一個窩頭遞給女乞丐。
接著,她又走向了表哥。這次因為是正對著她,所以看得更清晰:她是將衣裳完全撩開,而非是餵奶時僅撩到嬰兒能叼住乳頭的位置。一般母親奶孩子的時候,會很自然地用孩子的頭擋住自己的乳房。而在這女乞丐亮出乳房的時候沒有絲毫的遮掩。表哥感到難為情,趕緊給了她一個菜團子打發她走了。
表哥後來說,他感覺那孩子不是她的。她那乳房雖說長得很飽滿,但不像是有奶水的乳房。我問他是怎麼斷定的?表哥說,她那很白皙的乳房上,乳頭不僅很小,且是淡粉色的。更主要的是乳暈也很小,而餵奶母親的乳頭很大,乳暈色著也很深。
16、讀過這樣一篇文章,作者的母親在那個年代在大路上撿到三十斤糧票,一家人正在愁米下鍋的時候遇到這樣的事簡直是走了大運!母親用這些糧票買回了糧食挺過了難關,救活了一家人……大饑荒過去了,母親常常做惡夢!因為她知道當初丟糧票的那家會怎樣,至少親手丟了糧票的那人,在家人的埋怨下活下來的可能性近乎為零,甚至不排除一家人都餓死了!為此,這個母親在晚年經常向孩子們要錢,要來的錢她也不花,而是去扔在街上、路上。
17、那時,再餓也餓不到官員們。因為城裡的高幹都有特供,按級別分為 但父母的級別與離肉蛋、糖豆干部相差甚遠。同院里站長的孩子經常能吃到雞蛋、白糖及炒黃豆,他們還常常拿出來炫耀。我的妹妹那時很小,撿人家扔下的雞蛋皮吃,被我喝止後,啼哭不已。
記得妹妹曾對母親說:“媽,你只要能給我吃飽,我門門功課都給你考一百分。”母親聽到後愴然無言。
我們曾經怪怨父親為何不早點參加革命,我們也好跟著享受一下肉蛋或糖豆。父親說:“我如果參加革命,也許早就死了,你們連康復粉也無法享受了”,
今天的年輕人,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大饑荒的凶險,那是所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揮之不去的夢魘。大饑荒過後,學校裡經常組織“憶苦思甜”活動,請老貧農來講他的苦難經歷。我沒見過舊社會,腦海裡浮現的總是1960年的影子。
注①:何謂“二號病”?三年大饑荒期間挨整的人裡有很多是醫生,他們的罪行是診斷出大批人生病死亡的原因是飢餓,洩露了國家秘密。醫生王善身在被問到浮腫病治不好,少了什麼藥時,說:“少了一味糧食”。他因此被開大會批鬥,投入監獄。當時不允許提飢餓,被隱諱地稱作“二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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