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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里木,一个维吾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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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丹鸿                                       首發於2019年2月18日

 

编者按:维吾尔诗人、学者Ablet Abdurishit Berqi (中文笔名:塔里木) ,2014年-2016年在以色列海法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做博士后期间,和诗人、作家唐丹鸿成为朋友。塔里木于2016年9月回了乌鲁木齐。唐丹鸿经多人确认,他于2017年被抓捕,具体时间不详,据悉是在“再教育”集中营里。中国数字时代刊发唐丹鸿女士文章《塔里木,一个维吾尔人》,她对塔里木先生的导师、海法大学亚洲学系的Nimrod Baranovitch教授的访谈,以及塔里木先生的几首诗。

 

塔里木先生。

 

我转推了艾尔肯的一条推文。推文内容是:“XX大学工作人员证实,该大学人文学院研究员Z.B博士已被抓捕;他的同事、维吾尔古代文学研究员G.O教授,也因参加土耳其举行的一次研讨会被抓捕。二人目前下落不明。”推文附有两位学者的照片,他们看起来四十多岁,有着学养熏染的斯文优雅,是那种明显处尊体面的知识份子。

 

我再次想起了塔里木。他离开以色列回乌鲁木齐两年了。其实无论容貌还是体态,这两位被捕的学者跟塔里木都一点也不像。推文照片里的博士白皙清癯,表情练达,没戴眼镜;而塔里木略显粗犷,特别是他的脸书头像,褐色寸发,高鼻深目,戴一副细边眼镜,忧患深沉的神情有点文青。如果能再次见到塔里木,我会打趣他的文青头像。是“博士”、“教授”、“学者”、“文学”……这些共同特征,让我联想到了塔里木,我当然不仅仅是想起他这个人,更是担忧他,害怕他像这些教授、学者们一样,也被抓捕了。

 

艾尔肯的推文和图片越来越……像一场连环套叠的噩梦,被抓捕的人层出不穷,男人、女人、宗教人士、农民、商人,“教育转化中心”与岗楼、铁丝网、武装人员,迟来的死亡消息、失去父母的孩童、被判刑的专家、教授、作家、艺术家……古怪地让我想起艾兹拉.庞德的诗句:“人群中这些面庞幽灵般闪现 /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朵朵花瓣”。

 

有时,我会从那些“幽灵般闪现”的面庞上辨认,看是不是塔里木?

 

“我每天都发现

 

我不应该长成这个模样

 

我不应该说这门语言

 

不应该有这个信仰”

 

——摘自塔里木的诗《被创造》

 

 

二.

 

塔里木离开以色列前,在脸书Messenger里写到:“我过几天回国。为了安全,我把你从我的脸书好友删除了。我们通过大卫联系。”他曾让大卫帮他打听一种以色列生产的药物,和大卫有电邮来往——塔里木曾发给我他用汉语写的诗,我们互相有电子邮件地址。也就是说,他回去后不希望我给他发电邮。他和我是脸书好友。我常在脸书贴关于西藏问题和“新疆”问题的内容。塔里木从来没有给我的帖子点赞、评论或分享。而他的脸书多是关于音乐的转贴,和一些他从英文译成维吾尔文的短诗,抒情而感伤,在我看来毫无“敏感”色彩。我也没有点过赞什么的。他把我从脸书好友删除,我的理解是,他猜测或者相信,即使仅仅跟我是脸书好友,对他也有麻烦。实际上,因为写文章和在推特、脸书上表达的观点,我也经常戏称自己“分裂份子”,有逆反和不屑的习性使然,有根据审查常识的自觉归类,也有主动贴上“政治麻风”标签的意思,向中国人释放他们能懂的“预警”。

 

我好几次和大卫讨论,要不要大卫给塔里木写封电邮,只问他是否平安?最后决定不写。因为写了不会增加他的安全,倒是可能相反。我们困在不确定的迷雾中,不确定是否有人窥视塔里木的邮箱?如果有的话,是否知道给他写信的大卫是我丈夫?不确定“那些人”会如何判定塔里木与我这“分裂份子”交往的性质?不确定一封发自以色列的问候邮件,会不会成为把塔里木推进集中营的最后一掌?从出生就伴随的一些冷颤的不确定性,与心智交混,使我既谨慎又笨拙,人际交往和日常生活也蒙上了各种荒诞吊诡的色彩。

 

“我每天都发现

身体在不断地改变

脚被鞋子缩小

脑袋被帽子压扁

衣服选择我穿还是不穿?

选择不断把我强奸……”

 

——摘自塔里木的诗《被创造》

 

三.

 

那么,艾尔肯是谁呢?一个人,自然有父母给他的真正的名字,而我不知艾尔肯真名是否叫“艾尔肯”——维吾尔人常见的名字,意思是“自由”。在互联网上,被暴政笼罩的人使用网名,含义绝非普通的隐私安全。艾尔肯的推特名字和简介,凸显维吾尔人身份、除忆诅咒里的言说者、对占领的憎恶和反抗。这篇文字里我以“艾尔肯”代替他的网名,在于我对自由与独立的敬意。我也没有见过艾尔肯,不知“自由”在哪里。这一现实处境,正是我们与“自由”的关系之隐喻。偶尔我和艾尔肯会在DM里聊几句。

 

想来艾尔肯当时一定很难过,他在DM里说:“那个被抓的博士是我朋友”,而我看着他朋友的照片,想的是另一位博士塔里木。在我认识塔里木之前,艾尔肯曾经在DM里提到过,有一位很有影响的维吾尔诗人获得了到以色列做研究的奖学金,但没说姓名。认识塔里木后,我觉得塔里木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与我有来往,就没跟艾尔肯说起。此刻,我想到艾尔肯多半有渠道了解塔里木是否安全,“好多学者被抓了啊……不知那个到以色列来深造过的诗人怎么样?”我这样回复艾尔肯。

 

艾尔肯说:“他已经在美国申请了庇护,去年到的美国。”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他。”

 

“他很活跃。中国警察通过他女儿要挟他替他们工作,他回绝了。现在无法与6岁女儿联系”……艾尔肯说的似乎不像塔里木。

 

“他的家人还在那边吗?”我问。

 

“为了不连累,他和妻子离婚了。公安就用他女儿做人质。”

 

我觉得这与我知道的塔里木区别很大。再说,如果他一年前就到了美国,并且成为了活跃的反抗运动人士,那就不用忌讳和我这个“分裂份子”联系了呀?

 

艾尔肯问:“你见过他吗?”

 

“我不知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艾尔肯发来了诗人的名字和照片。不是塔里木。我有些懵了。难道说,以色列屈指可数的研究维吾尔文化的学者、海法大学亚洲研究系的尼莫德·巴拉诺维奇(Nimrod Baranovitch)教授【1】,接收了不止一位维吾尔诗人博士后?我犹豫要不要把塔里木的姓名告诉艾尔肯?

 

是的,塔里木不是真名,而是他发给我的诗稿上的笔名。

 

“汉族人能看的书

我不能看

汉族人能说的话

我不能说

 

汉族人能做的事

我不能做

因为新疆特殊”

——摘自塔里木的诗《自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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