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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无音讯:何方美和她失踪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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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辉县市共济医院既是一座精神病院,也是一家养老院,
靠近大门的老年公寓正在装修,被绿色的脚手架包围。
在过去的几年,有两个并非精神病患者的女孩长期滞留在这里。
她们的母亲何方美、父亲李新,多年坚持为残疾的大女儿维权,
何方美一家的遭遇,是中国疫苗受害者群体的代表性案例:
据推特账号“FreeHeFangmei何方美”的消息,2024年6月18日,律师会见何方美,她希望尽早出去照顾孩子。
7月16日,何方美的辩护律师向辉县市法院发函,
何方美的两名年幼的女儿被关押在精神病院三年失踪。之前传出孩子还被性骚扰。(图片:中国妇权)
失踪
2020年10月,何方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大女儿的医药费迫在眉睫,国家赔偿却迟迟不到账,
这一次,何方美被处行政拘留十天,但因其怀孕五个月没有执行 。一周后,她发现墨水已经被洗掉,再次对门牌泼了红色油漆,
每一次她被拦截、拘押,丈夫李新都会第一时间在推特发布信息。
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何方美、
根据中国的法律,孕妇不能羁押在看守所,因此,在何方美产子前,
按照法律规定,
尽管何方美在辉县有固定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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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规定指定居所监视居住不得超过六个月,
这段时间里,何方美处于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监禁之中,
更让何方美痛苦的,是两个女儿的健康状况。
2022年3月22日,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来到医院,
何方美的案件在没有自行委托律师的情况下开庭,
到看守所后,何方美的状况并没有变好。胃炎和脚痛仍在持续,但她仍要参与看守所监室内部的交替值班,在夜里站上两个小时,就医的权利也无法保障。
孩子
多名消息人士确认,何方美刚被带去看守所时,辉县官方希望亲属尽快把孩子接走抚养,但何方美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羁押如此之久,便一直没有委托亲属。
更现实情况是,她和李新的家属也大多贫困,无力抚养两个年幼的女孩。李新的父亲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在哪里,六十多岁的小姑也无能为力;何方美的哥哥们各自打工养家,她唯一的姐姐那时需要照顾年迈的母亲和婆婆。后来,大姐成了为何方美奔走最多的亲属。
大姐没有上过一天学,在打工的过程中自学了认字,但无法熟练地使用拼音,也并不懂政治和法律。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妹妹而言,她一直扮演着照顾者的角色,“(何方美)一困难就来找我”。无论是和李新同居时怀孕,因为没有领结婚证难以就医,还是李新“犯了事”,何方美想要躲避,她都会第一时间找大姐。
2022年夏天,她和律师前往新乡市看守所,但他们没有见到何方美,就连律师阅卷的要求都被拒绝了。
他们又来到辉县,试图见李新的亲属,但李新的父亲已经被送到养老院。破旧的老宅空无一人,大姐站在院子里,崩溃大哭:“见敏(注:何方美小名),你在哪?我找不到你……我从去年就在找你……我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里?”
探望何方美的孩子需要有关部门批准,大姐获得许可后,见到了何方美的儿子,带他去医院探望了两个妹妹。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妈妈生了个小妹妹,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希希的智力并没有受损,她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县级、乡镇级人民政府应该帮助解决适龄儿童、少年接受义务教育的困难,但没有人安排她上学。
她自己学会了唱歌,以及用拳头握着笔画画。姨母来探望她,她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姨母哄她说,等你学会走路,妈妈就回来了。她立刻说要一个支架,用来练习走路。
2022年的暑假,大姐把何方美的儿子接到了湖北。
大姐说,暑假结束时,何方美的儿子不愿回到辉县,哭得撕心裂肺——他在寄养家庭生活得并不好,家里所有人都可以打他。不许他坐在桌子前吃饭,放学后就被关在卧室里,只能在上下学路上捡瓶盖当玩具。一次,寄养家庭出去打麻将,把他一个人关在家里,他不知怎样开始玩起了火,差点把房子烧掉。
由于已经在上学,加上没有何方美的明确授权,大姐没有办法让他留在湖北,他不得不回到辉县。在那之后,家人经过协调,为他换了一个贫穷但不会虐待他的寄宿家庭,大姐定期买奶粉寄过去,给他补充营养。
5月,大姐再一次去探望孩子们,她们状况并不好。但在此之后,希希和娇娇被搬进了设有电子锁的封闭病房,大姐再也无法争取到探望她们的机会。
后来律师又会见到了何方美,她写下了授权书,委托大姐代替她行使抚养权。大姐拿着授权书跑遍了各个机构,却不断被踢皮球:辉县公安说要请示领导,让她去找城关镇政府;城关镇政府说没有安排何方美女儿们的情况;医院则说只听公安的。
大姐不太担心方美的大孩子,他现在不会再被虐待,正常地上学,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可以照顾自己;但她越来越担心两个女孩,她们一个四肢无法正常活动,缺乏康复治疗,一个快到四岁,却无法上幼儿园,没有人保护她们,教她们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
多名知情人士透露,今年清明节前,共济医院把孩子们送到了辉县城关镇的镇长办公室,理由是自从何方美和希希被送入共济医院以来,政府没有支付医院一分钱,欠下的各项费用已达到十几万,医院不想继续承担费用。
城关镇政府没有告诉亲属,女孩们如今到底在哪里,在经历长达三年多的非法拘禁后,这两个孩子又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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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妹”
讲述何方美早年的经历并不容易,作为草根维权者,她通过推特和媒体发出的声音常常是碎片化的,我们只能靠着对她家人、朋友的访谈和各种资料拼凑出她的人生轨迹。
1985年,何方美出生在贵州遵义的贫困山村,是家里最小的妹妹。她的双耳先天残疾,没有耳洞和耳廓,这导致她很难和别人正常交流。
在她出生后不久,父亲去世了,母亲独自务农养活六个孩子。极度贫困导致孩子们无法完成学业,何方美初中辍学,到东部城市打工。在浙江,何方美结婚生子,但很快与丈夫感情破裂,离家出走。
2010年前后,网络环境相对宽松,微博成了公民社会的重要阵地。何方美学会了上网,注册了微博,网名叫“十三妹”。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她用打工攒下的几千块钱安装了助听器,但效果不好,她要求退款。
两位讲述者都对自己的记忆并不十分肯定。何方美和家人的联系不多,家人不支持她和李新同居,何方美一度和他们断绝来往;而孟晓东在2019年因维权行动被捕,以“寻衅滋事罪”获刑三年三个月。经历长期关押后,他的记忆也已经模糊。
与李新同居时,何方美并未正式离婚。在中国的底层女性中,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对她们来说,离婚并不容易,忽视了同时存在的合法婚姻与事实婚姻可能带来法律风险。
何方美逐渐学会利用网络维权,她的第一次公开行动并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爱人。
李新来自辉县贫困的农村,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到印度修读硕士。因为关注公民社会,以及与台湾驻印度办事处人员接触,他回国后被国家安全局人员拘捕,并胁迫充当线人。
由于恐惧,李新在2015年逃亡出国,当时何方美已经生下一个儿子并再次怀孕,暂时留在国内。
国际社会开始关注李新案,何方美也得到了他的消息。她被叫到公安局和李新通话。李新说他自愿回国协助调查,要何方美不要联系任何人。何方美对美联社记者表示:“但我知道这就是老一套,他言不由衷。”
半年后,李新被释放回家,女儿希希出生了,一家四口住在辉县城关镇的一处公寓里,老朋友孟晓东成了孩子们的干爹。
在平静的生活中,一颗定时炸弹早已埋下。2016年2月,李新失踪时,辉县的两名女警察就曾找到何方美,指责何方美犯了重婚罪。与此同时,何方美法律上的丈夫翁先生接到了一个来自辉县的电话,打电话的女人自称是李新的前女友,劝他出面告何方美重婚,承诺出钱帮忙请律师。他拒绝了。此后,又有自称辉县公安局的人打电话,怂恿他起诉何方美。
翁先生始终没有答应,他反省过自己对何方美的冷暴力,也不想伤害自己孩子的母亲。每一次辉县的人找来,他都会联系何方美的家人,辗转把情况通报给她。
在中国,重婚罪一般需要受害者起诉立案。警察和翁先生的接触令何方美十分担忧,有了离婚的想法。2017年,辉县公安局的警察带何方美去了浙江,通过当地派出所找到翁先生,让何方美办理了离婚手续。
疫苗
2018年,一岁多的希希接种了政府为婴幼儿提供的几种减毒活疫苗,包括中国医科院的甲肝疫苗、北京天坛生物的麻风腮疫苗和武汉生物的白百破疫苗,但很快她瘫痪、难以进食和呼吸,医院诊断为病毒性脊髓炎。
经过两个月倾家荡产的抢救,希希活了下来,但手脚无法正常活动,需要长期康复治疗。何方美和李新去寻求医学鉴定,想通过法律途径索赔。
曾经在中国从事乙肝、艾滋病反歧视工作的公益人士杨占青,从2012年开始关注疫苗问题,曾经为许多疫苗受害者家长提供维权咨询。
杨占青曾经在低音播客《拒绝遗忘》中作为嘉宾讲述何方美的故事,提到疫苗受害者维权困境时,他说,尽管中国有《疫苗管理法》、《疫苗异常反应鉴定办法》等法律法规,但这套规则的运行并不利于受害者。
2014年卫生部第19号文件规定称,“任何医疗机构或个人均不得作出预防接种异常反应诊断。”疫苗异常鉴定只能由市级或省级专家组进行,或由县级疾病预防控制机构组织专家开展。
何方美和李新的信访最初取得了一定的进展,辉县城关镇政府以“救助”的名义,给他们按月支付总计18万元的救济金,但相比于希希每月几万元的康复治疗费用,救济金无异于杯水车薪,两人只能继续上访。
杨占青对何方美的印象尤其深刻。他觉得何方美比大多数疫苗受害者更有公民意识,她曾经举著有“公民”两个字的牌子拍照,在北京参与人权活动家许志永、丁家喜组织的聚餐,以“侠女十三妹”的网名出现在推特上,结识各种维权人士。
2018年长春长生狂犬病疫苗造假事件后,何方美组建了疫苗受害者的非正式网络“疫苗宝宝之家”,在这个小团体中,热心而又泼辣大胆的何方美成为了核心。
何方美一边带孩子去北京看病,一边帮助其他经济困难的疫苗受害者家属,为他们提供食宿,介绍他们认识知名维权人士,组织受害者和家属在北京王府井拉横幅,一边为孩子的治疗公开募捐,一边用拉横幅、举牌等方式表达疫苗群体的诉求,如推动立法、设立疫苗风险补偿基金等。
来自上海的疫苗受害者谭华和她的母亲华秀珍,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何方美的。
谭华到北京看病,也继续上访。她在网上认识了何方美,2018年夏天,何方美听说谭华在北京,邀请谭华到她租的房子去住。
那是一间小公寓,谭华、何方美和孩子睡在床上,李新打地铺。后来,华秀珍在自己的博客上写道:“我对她(何方美)第一印象就是侠义,正直,她家并不富裕,还经常接待去北京治病、维权的疫苗家长,免费吃住。”
2019年初,何方美作为疫苗维权群体的代表,成为美国之音中文网的“时事大家谈”栏目嘉宾。在节目中,她直言不讳地批判卫生部、疾控中心和药监局等政府部门对疫苗监管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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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权
中国政府把越级进京上访、在国家机关办公场所和公共场所张贴散发材料、打横幅等行为定义为扰乱社会秩序的“非法信访”,而稳控化解不力的地方官员会遭到问责,因此,地方官员千方百计拦截可能到北京上访的居民,并对他们进行报复。
2019年3月,何方美在“两会”期间前往北京上访,被拦截并以“寻衅滋事罪”刑事拘留,11月15日,案件在辉县市法院开庭。何方美在最后陈述中表示,一个法治、文明、民主的社会离不开控诉者的监督,她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希望国家和社会变得更好,希望疫苗受害儿童的权益得到保障。
李新接受采访时悲观地认为,何方美一定会被判刑,但检察院在2020年1月撤销了指控,何方美获释,并申请到了11万元国家赔偿。
不过,国家赔偿一直没有到账,女儿疫苗致残的补偿金也没有下文,何方美又踏上了上访之路。辉县政府严格限制何方美进入北京,派人在她楼下盯梢,限制她购买火车票。2020年5月,因新冠疫情延期的“两会”召开时,何方美只能坐火车到河北,步行进入北京维权。
她在推特上描述了自己的经历:“千里走单行,从外省黑灯瞎火步行10公里3小时到北京。经过的村庄没有路灯,只有坟墓,狗还在我后面汪汪叫。”
成功进入北京后,何方美不到两个星期就被抓住,交给地方维稳人员带回辉县。她被限制人身自由总共两天一夜,没吃上一顿饭,只得到了一个馒头。
天价医疗费用让他们的经济状况极为困难,法律框架内的诉讼、信访无法得到答复,但当他们采取其他方式表达诉求,又会遭到拘禁,失去工作和应得的社会保障。疫苗的赔偿问题尚未解决,他们又要为自己遭到的打击报复而控告、上访,陷入维权和被打压的恶性循环。
声援何方美最积极的华秀珍也在近期再次被捕。上一次被判刑后,原单位宁波大学取消了她的退休金和医保,她和女儿失去了生活来源,只能继续为此上访。今年四月,母女两人在浙江省政府外用无人机和大喇叭播放抗议口号,之后一起被刑事拘留。
一位要求匿名的疫苗受害者说,随着近年来维稳的扩大化,官方对疫苗群体采取日益严厉的维稳措施,从截访到软禁、拘留、判刑逐步升级,希望受害者不堪打压,降低索赔的心理预期,“有时一条人命二三十万也就算了”。但在拿到赔偿前,很少有人退出维权。
对于想要得到赔偿的受害者而言,即便代价沉重,但在缺乏制度保障的情况下,激烈的“非法信访”仍然是唯一方式。
杨占青认为,合法的信访对擅长踢皮球的官员毫无压力,受害者们只能越级上访,去北京“告御状”,给地方政府官员施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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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方美还没有给女儿争取来“一个保障”,她决定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愤怒和痛苦。在记录泼墨的视频中,她留着齐耳短发,穿着黑色裙子和黑色打底裤,指着儿童车上的希希,讲述女儿因疫苗致残、自己维权被关押十个月的经历。
愤怒的母亲拧开手中的墨水瓶,一边咒骂,一边把每一滴墨水泼在写有“辉县市人民政府”和“中国共产党辉县市委员会”的两块牌子上,大声质问:“这样的政府存在还有什么价值呢?”
(转自低音/《杳无音讯:何方美和她失踪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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