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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大屠殺之後,我首次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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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丛书节选                                          6-27-2021

 

天安門屠殺之後,我首次回成都老家,一入門就被母親擒住右腕,拖過兩條巷子一條街,直撲理髮店。喘息未定,她老人家就不由分說地嚷道:“全剃全剃!”

 

我大驚失色地護住腦殼,母親斥道:“留這野毛幹啥?像頭猿候,看起來比你老娘還老。”於是挽袖協助理髮師掰肩。說時遲,那時快,但見剃刀一閃,我的天靈蓋被鏟出一條中央大道。

 

 

 

光葫蘆誕生之際,我顧鏡自憐,母親卻喜得拍手道:“乖,乖,實在是乖,又是小時候的那個二悶豬了。”

 

“像個和尚。”理髮匠收刀湊趣。

 

“有老婆。”我忙聲明。

 

“像個犯人。”

 

“莫亂說。”母親抗議道。

 

“像個電燈泡!”

 

“這還差不多。”母親轉怒為笑,於是皆大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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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悶了幾天,深更半夜失眠,我就趴在床上嘰哩哇啦地瞎折騰。次日大早,母親闖入臥室,涼涼的手放在我的額際試探,咕噥道:“沒發燒。”

 

“我要睡覺!”我閉著眼睛怒吼。

 

“哪有吼著睡覺的?告訴媽,昨晚在幹啥?瘋瘋顛顛的。”

 

“朗誦。”

 

“朗誦個鬼。”母親詭秘地笑道,“心裏不痛快吧?在涪陵那小地方憋久了,就回家來鬧?”

 

“當然。”

 

“吼一盤就舒服了?”

 

“正確。”

 

“那把老娘的進口收錄機提去,你自己關上門吼個飽。”她叮囑道,“最好把腦殼拱進鋪蓋,隨便喊啥子反動話外人也聽不見。”

 

我瞌睡頓消,在床上打了兩個滾兒,正準備把自己變成長嚎的野獸,戶外卻忽然爆起“救火”狂呼,我搶出屋一瞅,濃煙翻滾,烈焰已封鎖住隔壁的陳家。眾高鄰急忙組成聯合陣線,運水滅火,我身先士卒破門而入,見迷茫中的戶主陳老頭像根誇張的煙薰臘腸,黑咕弄咚,“橫屍”床下。

 

縱火犯是花瘋子銀娃,因若干年前在家中同一女子親嘴,被老爸撞斷告吹,一時想不開就瘋了。從此父子倆成了生死冤家。銀娃喜歡重溫童年,坐在慈父身上拉屎拉尿,把飽曆風塵的排骨當作搓衣板,揉個沒完。如此還罷了,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他一旦玩得入戲,就摟住要親吻,兩爪下意識地箍緊,把老爸掐得翻白眼。

 

銀娃一入精神病院就規矩了,出院時被馴得彬彬有禮,經常同小屁孩一道下館子,要一碗飯,一碟煮花生,然後四、五張嘴輪番吃飯、喝湯、嚼花生,可一見老陳就黑臉。聽說花瘋子一結婚就徹底痊癒,於是老陳千幸萬苦托人,在農村為兒子訂了門親。左鄰右舍同心協力搞欺騙,把銀娃吹成活雷鋒,不料洞房花燭夜,銀娃故伎重演,不過這次翻白眼的不是老子,而是誤入虎口的新娘子。

 

花瘋子的厄運就這樣永遠註定。可誰會料到,他竟然將煤油爐放在父親床下,點燃鎖門後,才帶著烹調大師的微笑離開呢。

 

大夥救醒陳老頭,分頭捉拿銀娃,終於在天黑前發現此賊在西門車站附近狂追女娃子,還扯著半截鋼筆一般的小雞雞搞行為藝術。群眾一擁而上,按翻在地,五花大綁地擁回,使粗鐵絲捆於露天一樹樁。午夜暴熱,倏地下起傾盆雨,連續的霹靂打得房梁直抖。老母喚我起身,以磚石加高門檻。嚴防急速上漲的積水攻入屋內。我挽高褲腿,像個防洪隊員,抬頭卻見銀娃綠幽幽地沖我冷笑。閃電劃過,他恰似一株巨型仙人掌,渾身佈滿妖魔的毒刺。突然,他的光腳開始劈哩啪啦地踩節奏,沒完沒了地把泥水濺出老遠。他莊嚴肅穆地做了個甩頭亮像動作,二目直瞪蒼穹,祭起了革命樣板戲《沙家濱》唱段:

 

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

八千里風暴吹不倒,

九千個雷霆也難轟!……

 

銀娃一進入角色,就全神貫注吼到天亮,深受其害的眾高鄰急忙送瘟神。在往精神病院途中,銀娃像烈士就義一般昂首挺胸,沿路宣講革命道理,大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萬歲!”聲氣清亮,經久不衰。哲學家老子曾說初生嬰兒精氣最旺,整天號哭而嗓音不沙啞,不懂男女交合而小雞雞經常勃起,筋骨柔弱但小拳頭捏得緊緊的,連毒蟲、猛獸、天災都不能傷他一根毫毛,看來只有瘋子的狀態最接近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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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後,妹妹小飛回家,講了另一個瘋子的故事:

 

成都某中學教師的獨生子去年才考取北京一名牌大學,不幸墜入學潮迷津,在六•四淩晨被我平暴部隊當作暴亂份子鎮壓了。噩耗傳來,老先生當即昏倒,兩天一夜方醒轉,卻接到一份蓋了大紅官印的正式通知,令其一周之內,到轄區民政部門繳納三百元人民幣,換回死者骨灰。

 

老先生哈哈一笑,目空一切地起身,他老伴感覺蹊蹺,就挽住夫君同行。老先生僵屍般邁著機械步伐,過街見汽車也不讓。別人罵他,他就轉身迎住罵聲,目光空蕩蕩的。豈料剛購回孩子的骨灰盒,一位南下逃亡的北方同學又送來遺物——一件白襯衣,上書“民主萬歲”四個大血字。據那位同學講,那夜子彈像蝗蟲追著群眾咬,好幾個人倒在他的眼皮下,這件血衣是冒險從死者身上剝下的,袖口還寫了密密一圈姓名、地址和聯繫電話,可見其以身殉國的決心。

 

老先生把“民主萬歲”鋪在膝蓋上,呆坐呆想。黃昏時分起立,不顧老伴的再三勸阻,翻箱倒櫃,尋出所有衣物細軟,用毛筆和鋼筆輪番在上面簽字。衣褲簽完了,就轉向被子和床單,接著是牆和地板。他忙了一宿不過癮,又乘老伴拂曉打盹之機,把字塗上那老淚縱橫的皺臉。

 

老先生這輩子總算新潮了一回,竟撕塊紅被面紮住頭部,抖擻精神出門找人簽字。攆得姑娘、小孩東躲西藏。有人拿石塊、磚頭扔他,他冒著“槍林彈雨”前進,攔住那些避之不及的人,磕頭求簽字。我妹妹抱著半歲嬰孩,跑不快,只好讓這可憐蟲在右臂簽上“民主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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