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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庞大帝国对一个渺小诗人发动的种族灭绝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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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                 2020,9,21

 

按語:中国诗人王藏及其妻子双双于2020年7月被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名逮捕。他们四名尚且年幼的孩子被困家中,无人照顾。目前旅居德国中国异议作家廖亦武发表文章,讲述王藏夫妇被捕经过,揭露“一个庞大帝国对一个渺小诗人发动的种族灭绝战争”。法广转发廖亦武先生这篇文章。

 

王藏和他四个孩子。(廖亦武提供)

 

2020年5月30日深夜,五十餘名武装警察包围云南省楚雄城中的一幢普通居民楼,抓捕了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八五后先锋诗人王藏。

 

天上佈满星星,楼下塞满警车。眾鹰犬兵分几路,从楼道和电梯,以及左右单元的楼道和电梯,潮水般向上翻涌,几分鐘就交织成天罗地网。当房门突然炸响,刚刚躺下的王藏夫妇弹簧般从床上蹦起,急急忙忙穿戴,四个孩子也吓醒了,齐声大哭,声震屋瓦。王藏冲出卧室,抵拢房门,掏出手机开始拍摄,而王莉芹紧紧搂著孩子们。

 

外面叫开门,王藏不开,外面就轰轰撞击,王藏连骂强盗,第五声“强盗”尚未落音,门板就脱离门框,砰地一声直倒下来。王藏转眼被五隻鹰犬按翻在地,反扭胳膊上銬,由於警察们都是手肘和膝盖齐崭崭碾压,撕裂般剧痛的王藏禁不住哀嚎,随即短暂休克。王藏妻子王莉芹见状毛骨竦然,就尖叫一声“你们”,可话音未落,也被按翻在地,堵住嘴巴。孩子们失去母亲庇护,就躲进落地窗帘继续大哭。这也太夸张了,本已万籟俱寂的整栋楼,整个居民小区,剎那间如死火山甦醒沸腾,数百人匆匆起床围观。為了警告大伙儿别太靠近,警笛凄厉地撕裂夜幕。

 

王藏妈妈、弟弟和妻妹赶来驰援,结果也被抓捕。这一大家子,六个大人,四个小孩,统统被扭送派出所,陪王藏熬了一宿。所有人都被没收手机,查禁微信帐号,严防与外界联络。次日下午开释时,為首的警官特别警告大伙儿:“不準透露王藏的任何情况,否则将严惩不贷。”

 

 

可王莉芹作為四个孩子的妈妈,顶樑柱爸爸出事儿,一筹莫展的她,只能向外界求助。自己手机被扣押,她就用王藏弟弟的备用手机,翻墙在推特发送SOS,还附录了四个孩子(最小三岁、最大十岁)齐声吶喊“爸爸回家”的视频——六年前她也是这麼做的,当时王藏因為窜通北京宋庄的十几个艺术家,一块撑伞拍照声援香港佔领中环的雨伞革命,而被监禁九个月。由於在狱中被酷刑,五天四夜不准睡觉,致使心臟病突发,差点死於非命。消息传出,王莉芹五雷轰顶,情急之下,就将襁褓中的幼儿掛在胸前,高举“王藏无罪”大纸牌,率领另外两个儿女,呼叫著“还我爸爸”的口号,在艺术村中游行,惊动当局。不知是哪一位当权者偶发善念,已被起诉的王藏几天后被释放了。

 

然而这一次,在新冠病毒大流行的非常时期,警察说“就没这麼便宜了”。

 

6月7号,在王藏被抓一星期后,王莉芹被抓,都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论处。王藏的罪证是2014年至今的网络文字,包括大量先锋诗歌,其中一首《入狱只有两句:

我想把你关久一点

关久了就有故乡的感觉

 

 

还有一首《杀人狂》,出自诗集《我终於成為精神病患》:

做一个杀人狂

无数次将自己杀死

这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能避免法律的严惩

以及警察的棍棒

还能得意洋洋地

获得新生

 

 

还有一首《厌恶呼吸》

我厌恶了空气

空气中包裹著

我看不见的刀片

我厌恶呼吸

每天每时每刻的每次呼吸

总把那些隐形的刀片

吸进体内

在心臟上

划出道道伤痕

 

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读了王藏的诗会有共鸣?至少以习近平总书记為首的、从中央到地方的警察同志们是有共鸣的,否则这些诗就成不了“煽动颠覆国家”的罪证。他被捕前的两个多月,翻墙上脸书,顺手发给我一首《赶紧自杀》。其时,清华大学的许章润教授的名篇《愤怒的人民不再恐惧》传诵一时,於是我将诗题改為《恐惧的人民赶紧自杀》,在新书《当武汉病毒来临》第三章裡引用:

我怕我失去这仅有的权力

我得赶紧自杀

否则某天被人杀害

还被法官判定为

自杀

我这不是叫

死不瞑目吗?

再说

只有我自己

能将我彻底杀死

别人把我杀死了

我还会在他的梦中活过来

 

也许,这些剃刀般锋利的先锋诗歌令网络管理员深感冒犯,所以要治作者的罪,可作者妻子与诗文无涉,也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她被治罪仅仅是因為公开求助,告诉别人“丈夫被抓”——这也极大藐视了警方“不準透露王藏的任何情况,否则将严惩不贷”的禁令。

 

接著,王藏弟弟被抓捕,从此销声匿跡,因為他不仅藐视禁令,还与警方争辩:“父母被抓走,四个孩子饿死怎麼办?”

 

再接著,王藏妻妹被抓捕,这条“在这场庞大帝国对一个渺小诗人发动的种族灭绝战争”中唯一的漏网之鱼,某一天从失去自由多日的王藏母亲和四个孩子身边离开,伤心欲绝,一时冲动,竟冒险翻墙将王藏夫妻的两份《逮捕通知书》公佈於推特新号,激起一片哗然。

 

就这样,整个家族都因“违法走漏风声”被抓捕,自此联络全断,外界再没有王藏母亲和四个孩子的任何消息。各地维权人士对他们的物资支援,包括寄给孩子们的米麵油盐、衣裤鞋袜等等,都石沉大海。有人试图接近他们“画地為牢”的楼道,却被警方强制驱离。作為与王藏从未谋面的文友,我在脸书上写道:

 

先抓捕诗人;再抓捕诗人妻子;

 

随后抓捕诗人的弟弟,昨晚再抓捕诗人的妻妹;

诗人的爸爸57岁就死了。

 

诗人的妈妈,一个贫病交集的老人是四个孤儿的唯一依靠

 

他们会不会抓捕诗人的妈妈?

 

他们抢走孩子的一切。企图让孩子永远失去父母。如果有一天,有人发现四个孩子倒毙在街头、河流、桥下或茫茫田野,浑身伤痕,请千万别吃惊。他们在香港和新疆都是这麼干的……

 

这一切都会过去。所有的罪恶都会被遗忘。1989年的天安门大屠杀会被遗忘(最小的遇害者才九岁);2014年的雨伞运动会被遗忘;2019年的的“光復香港、时代革命”会被遗忘,成千上万的香港孩子被杀戳、被强暴、被失踪会被遗忘,新疆洗脑营会被遗忘,西藏几百佛教徒自焚会被遗忘——将来的人们记不住抗争者和受害者的名字,这麼多的被抹去的名字,就像天上的星星,谁也记不住这些星星或这些為自由而牺牲的孩子的名字……

 

因才华和勇气出眾,到访中国的德国总统高克夫妇曾在驻北京大使馆接见王藏一家,并合影留念。我当时看见,替他高兴——因為高克总统在1989柏林墙倒塌前,是前东德最有影响的人权牧师,许多年来,一直在德国民眾中享有最崇高的威望——為营救刘晓波夫妇,我与高克总统夫妇有过不少通信——我以為这是一张超级国际保护伞,可谁能料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被新冠病毒搞得濒临崩溃的共產帝国,从上到下都已疯掉。

 

而最最丧心病狂的,莫过於四面树敌的,伟大、光荣、正确的当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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