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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之死及其遺囑——兼為《毛主義遺產》導讀
作者：金鐘 2025-10-09
作者按：配合新書《毛主義遺產》的發行，特撰寫這篇導讀。希望將書中各篇未能提及的內涵，概括為下列方面——毛的政治遺囑剖析、文革國際化、反蘇聯美始末、核戰危機邊緣、中蘇交惡歷史背景、毛的個人素質、封閉的帝國體系……這些課題有待於各路先進行尊賜教。
我的文集《毛主義遺產》九月初在台北出版，趕上九月連串大事。與這本書有關的是「九月九日」毛澤東逝世49週年。擬就此掌故，再介紹若干讀者關注的毛「遺產」。
毛澤東死在他的九九忌日，有象徵意味。中國人信「九九歸一」 毛生命有兩次「九九大劫」。都在他大亂天下的高潮期：一是1927年，一是1976年。逃過了一次，逃不過第二次。1927年是中國現代史關鍵的一年。國共合作失敗，毛放棄組織「全國農會」奪權的野心，領導湘農武裝造反，準備攻佔長沙，9月9日途經瀏陽張家坊時，被清鄉隊抓住！團防局奉命送往總部處決，毛路上逃跑，躲進一個水草塘中，直到天黑才脫險。而後經過「三灣改編」、以贈槍賄絡土匪袁文才，上了井岡山。和毛共享「農運大王」之稱的彭湃，逃亡上海，被捕處死。
難逃兩次九九死劫：1927-1976
毛占山為王那年34歲。於1949年槍桿子得天下，皇天后土獨裁到 1976年，他說：「七三、八四，不死閻王請」。 最後天怒人怨，唐山大地震，如皇帝駕崩，沒有逃過這次9月9日死劫——1927九月九到1976九月九，有如亂世五十年大循環！在這半個世紀，他自命秦始皇，盈得二十世紀三大暴君之冠的惡名。以殺人7000萬紀錄，壓倒希特勒、史達林。
那年，毛「九九」死前的後事，他給政權、臣民留下什麼？還是一個話題。官方記錄，他的健康，自1971年林彪叛逃而休克開始衰頹 , 到1975年已說話不清，臥床，到1976年迅速惡化。 6月出現心梗塞、7月昏迷、鼻飼。 9月中秋，血壓下降，直到9日凌晨，心跳停止——在生命漸失、眾神末日的一年間，毛不忘私接尼克森來京密會的虛榮，卻不留下書面遺詔，交代後事——唯有1976年1月（另說6月？），召親信數人口授「臨終囑咐」一事，引人樂道。成為中共歷史至今的一個疑點。
如帝之遺詔，茲事體大。權威的是：葉劍英元帥1977年3月在中央工作會議內部宣達此囑，1985年由黨史作家王年一公開，成為非正式的「政治遺囑」。被多處引用，包括官製《毛澤東年譜》。其要義為：自評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將蔣介石趕去台灣，二是「發動文革，此事擁護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這兩件事沒有完，這筆遺產得交給下一代。」還說，「若交不好，就得血雨腥風了」。
「政治遺囑」被老革命顛覆
這是毛唯一一次提到他的「遺產」是文革。「反對文革的不少」，這話他說過不止一次。他知道黨內外從林彪甚至鄧小平、無數老幹部都對「文化大革命」憤懣不已。鄧雖復出，最後的「反右傾翻案風」運動，卻直指鄧「算文革的帳」……故此「政治遺囑」表示「交給下一代」，不難理解是指巨大權力誰來接棒？文革初毛對江青說過「七八年後再來一次」。毛有意交班給「文革派」江青四人幫，搞家天下。是眾所周知的看法。
但是毛死，他的那批老革命，懂得「陽奉陰違」，採取非常手段接掌了權力——他們逮捕四人幫，判江青以死緩，再以1981年六中全會決議「否定文革」。以鄧小平的辦法：「宜粗不宜細」，籠統否定，不算細賬。不僅保毛也保黨。 嫁禍林彪四人幫：「林彪事件已宣告文革徹底失敗」——毛「遺囑」只得束之高閣（還有如江青曾與張玉鳳爭鑰匙的毛專用文櫃，封鎖至今）……
文革有如玩世不恭、不了了之。 引文革研究，此起彼伏。自由香港是國內外資訊集散地。我得以就文革起源，提出過「文革起源反蘇」的觀點。是歷年沉思的結果，也是對毛的「政治遺囑」的另類解讀——毛之反蘇（官式稱為反修，反蘇一直和反共並列為忌，直到「聯美反蘇」始無忌），主流自1956年蘇共二十大始， 到1976年去世長達二十年。 大陸學者質問：毛指着劉少奇說，我一個手指就可以把你打倒——為什麼還要發動大規模的文革呢？這是很地道的問題。毛絕對另有所謀。自從他1957年到莫斯科群龍無首、狂言無忌，接著1958大躍進造成大饑荒後，毛知道闖了大禍，也斷了蘇東的信任，成為眾矢之的。透過打倒彭德懷易如反掌，他深信國內可以控制， 奴才老粗聽指揮。唯一擔心威脅他的獨裁權力的對抗勢力，只有蘇聯。蘇共既會透視毛的詭計多端，又有強大的經濟軍事影響力。畢竟是「老大哥」「父子黨」。
反蘇二十年：文革國際化
毛不信邪， 自稱身上有虎氣，也有猴氣。和蘇共一決雌雄。以「抬槓」手法，反「修正主義」之名，惡攻赫魯曉夫，妖魔化蘇聯是「社會帝國主義」，「三面紅旗」挑戰 蘇共「三和路線」。黨內對毛不滿的1962年七千人大會，被毛誇張為潛在的權力危機。最疑心劉少奇和蘇聯勾結反毛——直到劉死和林彪逃蘇，證實毛以文革，向蘇挑戰，早有預謀。許多被打倒如彭德懷等高幹，都有公開不公開的「裡通外國」之罪，周恩來還遭蘇聯「兒皇帝」之誣，近萬名留蘇生無一免遭批鬥迫害，御譯師哲、閻明復九死一生，孫維世戳腦慘死，陳伯達之子臥軌自殺……整個政經文化體制鏟除蘇援足跡 ，綁在反蘇的戰車上 ，不惜國家經濟走向「崩潰邊緣」（官方語）。故反走資派、造反有理……都是一套套民粹煙幕，強姦民意，發動群氓造聲勢。
文革的國際化，是很少人提到的一個概念。中外人士都被那些粗野的鬥爭方式和口號及神秘的權力鬥爭所迷惑。其實，共產黨原來就是以「國際主義」為宗旨，「共產國際」擁有極大的對各國支部的操控權。中蘇交惡正是在國際力弱史達林逝世的大背景下，發生的兩個大國爭領導權的鬥爭。文革後半期，這種國際性，突然戰略轉移。出現戲劇性的「聯美反蘇」，被稱為中美蘇三國演義。美蘇冷戰競爭，變為中蘇誓不兩立，兵戎相見。根源在於：戰後國際緩和外交與毛的「戰爭萬能」崇拜的分歧。過程詭秘而驚險。
核武邊緣、和美結緣，遭東歐打臉
毛自認和蘇分裂，「自1958年金門砲戰始」。實質是炮打蘇共三和路線：向赫魯曉夫即將訪美潑冷水。赫不退讓，反對製造緊張局勢，並說台灣問題可以採取列寧的政策： 成立「遠東共和國」。毛充耳不聞（他不可想像蘇聯解體緣於民族自決權）。從論戰反修，發動文革，狂熱升級，直到挑動珍寶島之戰，引發超過古巴危機的核戰邊緣。毛披掛上陣，以「蘇修亡我之心不死」的戰爭動員、1969年6月對軍委說：「核戰沒有什麼可怕的。中國地廣人多，蘇聯丟幾顆原子彈沒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們自己也有原子彈」……蘇軍方對毛的戰爭狂言高度反應，格列奇科元帥發出核打擊警告。不料，真正按下核按鈕的卻是毛：1969年九月底，毛指示試爆地下核彈和一枚氫彈，以魚死網破之兇悍向蘇示威。接著全國深挖洞、緊急疏散……周恩來獲悉情報，美國對此不干預，欣喜若狂告毛：「我們可以敲開美國的門了」。毛以這場核戰危機為歡，開啟美國總統來朝的一頁。從此，他見外賓必煽動打仗！ 還要求建立一條國際反蘇戰線……蘇東華沙陣營鄙視毛的好戰狂言，連曾為毛效力的阿爾巴尼亞霍查，也站出來造反，長篇斥責毛澤東內外政策以蘇為敵，是「反革命」、「假革命」。他們已經把毛當作一個比納粹還可怕的狂人。
以上就是毛反修反蘇、發動文革，直到與天下人為敵，走到核戰邊緣——的一條死亡之路的輪廓——毛利用壟斷的黨國龐大資源， 狂熱地自造圖騰、紅太陽，「毛澤東思想」 擺上神枱，以暴力和戰爭政策， 貫徹二十七年統治全過程，形成獨裁恐怖的國家專政力量。十年文革是這個反歷史潮流的登峰造極 。已經踏上憲政之路的台灣，評文革猶如「一座東方瘋人院 」。蘇共中央則評論中共二十年的動亂是：「最殘酷的封建法西斯專政」。毛對他的御醫李志綏說過：「我是不會寫罪己詔的。」的確，毛正是從一件件壞事，走向一個個罪行，視億萬百姓，或為螻蟻、或為炮灰 ，從無憐憫之心。——臨死還抱著文革不放， 宣稱是他的主要遺產。這是黑暗無盡頭的凶兆。請看文革已過去五十年，毛留下的專制主義遺產，不是依然和天安門他的偶像一樣，不給歷史一點面子！ 面對這樣一個萬死不足以蔽其辜的暴君，誰能無動於衷？本書應該是中國啟示錄的一頁。下面補充幾點：
從山大王到流氓皇帝的特質
對毛反蘇的歷史背景，應該有一個概括。中蘇共皆出自一黨專政、中循蘇制。但實質上兩國在歷史、文化上存在不可相融的巨大差別：一個是中世紀農耕體制、一個是與美國並爭的現代強國。毛反修的理論與實踐，皆無絲毫時代意義可言。 例如蘇軍已在部署核導彈戰略，批判過時的艦隊主義；中共卻在鼓吹「世界農村包圍歐美大城市」！ 「修正主義」 原係德國考茨基一派批判馬克思的爭論，符合二戰後世界潮流。文化上，中國與西歐之文藝復興差距數百年，蘇聯體系實為彼得大帝西化的優化傳承，已達「超級大國」之境，如航空航天，早有加加林宇航、圖144客機之範例。文革還在鼓吹赤腳醫生、五七幹校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毛執意惡搞，有太平天國的殺人如麻，沒有清帝登基後的「勤政求治」。
毛澤東的個人素質，也應有若干分析——毛是一個山大王，「打天下坐天下」的農民造反領袖，又是一個飽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流氓皇帝。其井岡山綠林意識和作派貫穿延安到北京宮闈。 他那 唯我獨尊、家長式習俗，和蘇式派頭格格不入。 同時，他又是受過不少的諸子百家影響，自稱可以背誦四書五經， 認同孔孟大義的邊緣人。他的著作中有數百條古典語錄，引用馬列甚少。古為今用，直到死前還批孔。史達林說他是人造奶油式的共產主義，並非戲言。傳統文化修養，給了他強詞奪理的一手雄辯文章。形成黨八股新教條，確是中共高層中無人可及。毛崇拜湘軍首領胡林翼，熟讀其文集，連其號「潤之」也拿來自用。胡是非常守舊的人。一次見到長江西洋軍艦，行速飛快，驚愕之際，回營即大口吐血，不久去世……可見中國人的懼外排外心理由來之深，毛不掩其對白種文明的排斥與山寨傲慢。這和列寧在西歐住過十五年、孫文通曉西方政治，去歐美二十次大異其趣 。毛的談吐，處處「土法上馬」（陋習入中南海尚要掘地而便，不慣馬桶至訪蘇要為他改造皇宮廁所，赫魯曉夫吃驚）。
億萬人生活在嚴密組織中的國度
毛主義統治一大戰術特徵，為當代各國所無。那就是厲行至今的黨內外保密制度。此事之嚴密可怖，超過黑手黨，外人無法想像中國竟如一座監獄式的大兵營。從普通意義上說，保密自是難免 。但是在毛的制度下，有如人人頭上一把刀。其黨章至今留有地下黨的「保守秘密……永不叛黨」。以洩密違紀被囚、至死者，不知凡幾（潘漢年為顯例）。獨裁者無不狡妄陰險，是新聞自由、政治開放的死敵，千百萬黨員無異於害民的暗探、整人打手，連香港共黨已入港府，亦誓不公開。鄧不諱「中國人民已組織起來」是執政優勢。（黨員無黨證，都在組織中）……故戈巴喬夫的改革將「公開化」列為首義；胡耀邦也說，黨史都公開，我們就要垮台。有關毛的公開史料中，掩蔽、刪改、美飾之處比比皆是。例如本書特別評析的「聯美反蘇」「大戰略」，在1981年三萬字否定文革決議中，竟隻字不提！不少文革史家，亦對此長達五年密史，視若無睹。即使「政治遺囑」問題，也無人置評（不由人想起孫中山、蔣介石之立遺囑是何等莊重肅穆， 「女皇」慈禧，也頒布三百字的遺囑，交代輔佐幼帝及立憲新政）——泱泱大國，一塌糊塗至此！
毛澤東死有遺恨的「蘇修」，在經過艱難的社會民主主義轉型，三和路線外交，最後實現國家和共產黨的和平的自我解體，三色旗升起。顯示一個執政黨的歷史勇氣和責任感。必須指出，中共若再生，定無走「修正主義」之路的可能。因為蘇俄歷史的臍帶，早就和西歐文明、西敏寺傳統有氣脈、宗教的關連，中國完全是兩回事。毛的中國到鄧的、習的中國，他們一脈相承的是從秦皇漢武到乾隆慈禧的香火。那是毛最大的遺產。
本書內文三十三篇，精選之意在於，毛獨霸遺產，不僅是臭名昭著的十年文革，還有整個毛統治期所構建的政治體系、思想文化邏輯、一套嚴密的東方專制主義。毛和死於他的恐怖專政的不幸者及部分遺屬，都已化為歷史的塵埃。我認識很多人，生前敢怒不敢言，死後應該有人代他們說出他們想說的話。有些話是想說也難說清的。包括本書中毛的反蘇主義及其後果。當局封鎖了檔案，也封鎖很多人的腦袋、使他們失去人的尊嚴、成為黨的工具——嚴酷的事實是，毛要打倒的「帝修反」 一大群，最後都活了下來。他們見證了一個暴君蹂躪歷史的可怕力量。作者也是被吞噬過的倖存者。 真正被毛打倒的，是被毀掉美好青春的一群。其中部分人成為毛的遺囑執行人。他們前途迷茫。
我希望本書可以作為想了解或研究毛澤東那個黑暗朝代的一個簡明的史話性讀物。那些個案、人與事，沒有深奧的思辯、沒有繁瑣的求證，也沒有時髦的文詞；但有一些罕見的觀察和判斷。我希望不遺漏重要的有趣的情節。……如果能被視為一本參考性「毛澤東主義ABC」，至感欣慰。
因為我在美國，不能像往日在香港那樣，協助發行商和朋友們溝通、交流。一切都要經過網路。現將允晨文化出版社提供的幾個網站，附呈於下。並誠摯感謝發行人廖志峰先生和執行編輯簡慧明小姐，為本書編輯出版付出的辛勞，及幾位關心本書出版的教授。網絡發行，我無經驗。拜託各方好友，不辭煩勞，上網選購，不勝感激。（「博客來」諸網路，都有極好的服務，可以送書到府上。現以香港最為方便，美國郵資較高待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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