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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恐怖袭击和一个傻孩子——叶海燕的遭遇和影片《安妮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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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艾晓明     2013年7月8日为叶海燕事件而写的备忘录

2013年7月6日,中国民间女权工作室创始人叶海燕,在自己的微博中发出求救信息,微博上说:紧急求助,半夜被强行带离丢在.365省道边,我和女儿,还有男友在一起。根据叶海燕留下的信息分析,她一家是被扔在广东省江门市台山市广海镇奇石管理区刘李罗村。

校长:叶海燕

校长奸污小学女生事件,引起全国一片讨伐声,但官官相护迟迟不见处理。叶海燕赶到事发当地声援。

叶海燕的遭遇和影片《安妮塔》

叶海燕遭到各地政府联手报复,一家人被丢弃在乡村路上。

一场针对叶海燕的围剿,以巴丢草的漫画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在警方跨地区合作,联手围堵,高度协调、高度配合以及地方保安网格化管理的严密控制下,一个单身母亲和她的女儿在广东走投无路。

画面脱胎于一张照片,太阳的光辉灿烂夺目;晨光投射在叶海燕聊聊可数的家当上。海燕母子和她们的家底被倾倒在路边,就像城中村的垃圾一样。

没有任何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对叶海燕正式地解释过:她犯了那条法。只有这里那里的国保告诫她:广西不欢迎你;广东不欢迎你;广州不欢迎你。国保说这句话经过了广东广西几千万人民授权吗?叶海燕难道是国家元首需要欢迎吗?警察不欢迎的人就要滚出辖区吗?我怎么觉得在纳粹迫害犹太人的电影里才有这样的场景?广东有几千万外来工在此劳作,胼手胼足;叶海燕怎么就找不到个落脚点?就算她得了禽流感,萨斯或者麻风病,人们也可以守望相助。怎么她要进我家门,竟被保安、警察联手轰出小区?

这个女人,她没有犯罪,没有持枪抢劫,没有贩毒。她就是到海南万宁(还不是广西,也不是广东)为被性侵犯的女童站了街,就受到这样的围追截堵。基本上,女人在中国这样的父权社会可能的遭遇,她都领教了。抵御性侵犯的牌子不能举,而咒骂、驱赶叶海燕的口号堂皇地高挂在广西博白街巷上空。最能调动对性和女人污名想象的“大鸡婆”称号,赫然亮相在大标语上。当叶海燕避难广东,在她意欲租住的社区,有关方面竟为她贴“免费性服务”的招贴,她的照片和她的租房地址全部公开其上。随后,断电停水,施压房东,全程迫迁……

维稳体制、网格化管理,真可谓是主动出击,十面埋伏。好吧,你赢了,叶海燕一家被成功驱逐出境,返回户籍所在地。

这样一单完胜叶海燕的战役,捷报应告陈在鹏:校长你安心坐牢吧。你的仇,终于帮你报了——那个挡在小学生面前要你开房的女子,有人替你收拾了。

还有很多蠢蠢欲动的校长,还有很多已然作案,心有惴惴的色狼,看到这样的场景,该是何等的鸡血沸腾!这就是你们女权抗争的下场,等着吧,总有一天,会有一场针对出头者的石刑施加在叶海燕之流身上。

我一直在想,调动这么大的阵仗对付一个叶海燕;其中的游戏规则是什么;在哪里可以找到法理条款、政策规定,来运作这么多警力干这一单,一项无法公开禁止报道也不解释的政治任务。

只有一个公开的秘密:维稳需要。

针对叶海燕的驱逐战,曝光的正是这一秘而不宣的维稳逻辑。

之前有媒体采访我问,为什么近年来很多女权行动能够走上街头,例如一些快闪行动;而其他的街头行动都遭到打压。我说那是因为女权力量小,没引起重视。现在我得要调整看法,申张女权风险未必小,尽管国家意识形态是有保护妇女儿童权益这一说的。但在维稳机制下,国法怎么说已经不重要。

维稳成了制度化的日常实践,成了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假定不是惟一的组成部分)。但是维稳究竟是个什么机制?作为普通公民,摸不着它的门把手,能够感受到的就是政治压倒一切。政治需要(可以做各种解释,政府需要、官员需要、开发商需要、世博会或者奥林匹克需要……)之下,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什么事也可以干。维稳从来没有写入法律(假如已经写入了国家宪法或者地方法规,请方家教我),从来没有清晰的法律条款告知人们:什么人因为什么情况成为了维稳对象。我们看到的是个体经验而不是法律条文。简言之,维稳维稳,多少罪恶假汝名而行:黑监狱、强制送精神病院;劳教、法教班(大量从里面出来的人说没有进行法制教育,连饭也吃不饱)。更常见的,还有对上访人的暴力制裁。像把叶海燕赶出广东这样的事,都要称之为人性化了。你要说高射炮打蚊子,大唐的精兵走黑道;告诉你,真是黑道早把你做了。是的,叶海燕还算没有被做掉。那有可能是因为众目睽睽,例如巴丢草那贼亮的双眼不是把这一幕的精髓捕捉到了?

人人不得收留叶海燕,让我想到另一张图片,尽管很不雅,但和往叶海燕头上扣屎盆子无异。一家医院里发生了医生和产妇的纠纷,医院方的人竟然在产妇的婴儿身上放上一张纸,上面写到:别摸我,我是一坨屎。仔细点还可看出,那张纸正是用医用胶布从孩子的脸上贴过去的。

把这张照片和叶海燕母女被驱赶的照片放在一起,我们的妇女儿童的权益和处境为什么那么糟糕,昭然若揭。

整个社会道德崩溃,对妇女儿童承担重要保护责任的国家、部门,其中的责任人,不爱孩子,仇视生命,以践踏和施虐为快。当有人站出来说不要这样,不能这样;当批评者站出来举个标牌,希望更多的人参与、关注,把孩子们救出来时,他们的下场,就跟叶海燕一样。对待叶海燕的措施还是初级阶段,这方面的恶,看看有关马三家的报道,能知道更多的无底线……

所有这一切,和在孩子脸上贴你是一坨屎,是一样的。在强权之下,我们每一个人,都被贴了这样的告示。因为不讲理,必须要将一个人污名化,如此才能剥夺她的尊严,调度仇恨和歧视,点燃一股邪火,起到驱魔去罪的作用。把真正的罪恶转移到一个无辜者身上,从而赢得想象中的胜利或社会净化。针对人权活动家、这次是一位民间女权斗士的大军围剿,正是对想象中的“一坨屎”的斗争。可惜了去,大军压境,对他们以为的一坨屎宣战,消解了战争自身的正义性。每个人看到巴丢草的画都哑然失笑,道理就在这里。

制度性的压制批评,囚禁良心,不断扩大的打击范围,每一次发力都在全社会启动道德溃败的加速器。生活在这样的社会,怎能不忧心忡忡。像叶海燕那样身处重围的感受,很多人都有共鸣。常常有人问,怎么办,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我想起最近看过的一个故事片Anita(中文译为《时间遗忘的天使》),说的是1994年7月18日,在阿根廷的犹太社区遭到恐怖袭击。在一家文具店,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安妮塔和母亲相依为命。唐氏综合症即染色体发生异常,安妮塔虽然已经成年但依然语言和思维依然像个小孩子。她母亲这天去了犹太中心,正是那里遭到轰炸。而爆炸的震动中,安妮塔也从梯子上摔下来。

安妮塔带着伤从一片混乱中爬出来,进入她从未独立探索过的外部世界。她基本上没有生活能力,说不出自己住哪里,见了吃的只会硬拿,并告诉老板:“妈妈会付款”。看到这里我总是想,如果这个少女在中国,不知被轮奸多少回了,或者被卖到黑煤窑多少遍了。当然,如果我们这边要推出一部灾难片,一定是好人好事全让她遇上了。而在这部影片中,安妮塔简直没有碰到一个好人,她还能活下来吗?

一个醉鬼,连自己的家人都照顾不了。看不过安妮塔蹲在街角挨冻受饿,他帮安妮塔买了一份食物,还让她在儿子的床上睡了一觉。

一家中国店老板娘,凶得要死,一点也不想管闲事;却也把面包卖给了她,甚至在奶奶的压力下让她进了家门。

一个垃圾工,把流浪的安妮塔从垃圾堆里捡出来;送到当护士的姐姐家。姐姐开始也很烦,但在纯真的安妮塔面前,单身女子竟然体会到了亲情,都不想让她离开了。

与此同时,安妮塔的哥哥到处寻找她。他曾认为安妮塔是个包袱,拖累母亲。但母亲遇难后,他开始承担责任……

醉鬼和垃圾工都在电视上看到事故消息和失踪者的照片,他们指认了安妮塔,兄妹俩团聚了。片尾,哥哥实现了对母亲的诺言,带妹妹去了动物园。

这场恐怖袭击让八十五人遇难,最无谋生技巧的安妮塔竟然幸存下来。故事讲到这里,我想要说的是,抵御一场灾难靠的不是天使。哪怕我们全是有缺陷的人,只要保有人性的底线,那就可能救援生命。

在底线不断失守的现实中,我们需要的就是那么一点点。有人问我这次为什么不去家门口脱衣服拼剪刀,我说明了当时的情况——我在外地,没在广州。但我也知道就算我在家门口全裸,甚至拿把刀切腹;我在警察眼里,也就是一坨屎。

因此我不寄望于行为艺术的魔力,但我期待人性的复苏。我写下这些文字,只是留下讲道理的证据。而我讲这些道理还不是为了叶海燕,而是为了我的自由、我的尊严;为我的家园可以为朋友遮风挡雨。尽管我不是犹太人,不是天主教徒,不是工会成员,不是共产党员,不是性工作者,但是他们都变成一坨屎后,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叶海燕与王宇律师和妇权义工苏昌兰的合影

叶海燕(左)与王宇律师和妇权义工苏昌兰(左)的合影。(Photo by WR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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