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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六四 我的證詞》选摘
廖亦武
作品简评:《六四 我的證詞》寫了近三十個死刑犯,被西方若干同行及評論家視為超越各國監獄作品的突出特點,而另一突出特點是對獄中酷刑的生動描述。美國著名基督徒作家和記者、《耶穌在中國》的作者大衛 艾克曼分析了索爾仁尼琴和廖亦武的相似之處:Said David Aikman, a history professor at Patrick Henry who worked as a reporter in China in the 1980s, “He’s really the first Chinese dissident writer who has come up with a very detailed account of prison conditions including torture in China in the same way that (Soviet Dissident Aleksandr) Solzhenitsyn did in “The Gulag Archipelago.”
張死人也上路了
我的鄰鋪依舊是死刑犯,並依舊磕睡少,據說一閉眼就感覺到槍響,因此他常常靠牆呆坐,三角眼一眨不眨地盯牢我。後來我發覺他的眼中並沒有我,就不再理會。
張死人是一樁販毒案的二被告,好不容易檢舉立功,保住了腦殼,卻不料天有不測風雲,一被告上訴了,決意要拉他一道去。“好哥們嘛,生死與共,我在黃泉路上也有個聊天的。”那傢伙還挺仗義的。
上訴不久,省高級法院二審裁定:“事實不清,發回重審。”於是中院再次開庭,這可憐蟲還沒回過神,就由死緩改判死刑,鐐銬加身了。
才三十歲的人,頭髮就全白了,張死人顧水自憐,稱自己是過韶關一夜白頭的伍子胥。有個深夜,他扭我起身聊天,我拒絕。他就搬出幾樣小食品作為誘餌。
“你想說啥?”我迷迷糊糊地問。
“我的頭髮一個月就全白了。”
“我曉得。”
“頭半個月判死緩,我高興得當庭嚎啕大哭,我懇求政府從摺子上下錢買午餐肉,房裏每人一個,不料過度興奮催白了我一半頭髮。後來改判死刑……”
“我曉得。”
“樂極生悲”
“我曉得。”
“曉得你媽個屄!”他罵道。旋即扯嗓爆吼:“血海深仇伍子胥,過關一夜愁白頭。”
我的腦門一激靈,清醒了。我從這張青面獠牙的臉譜裏,認出了劉死人,他倆都喜歡哼川戲。
張死人也被提出去挨電棒,這是舊戲重演,還是劉死人借個活屍還魂?我毛骨聳然,分明聽見兩個人在用同一喉管說話:“唱川戲醒瞌睡,你也來一段?”
“警察的電雞巴再給你來一段。”我惡狠狠地咒道。
“反革命,你的牢齡短,不曉得裏面的蹊蹺事。上路不久的死刑犯都要回來,有的還來好幾趟,因為這兒是還陽的必經之地。你仔細聽聽,窗外有人翻牆呢,你起身看看。”
“鬼話。”
“當然是鬼話。鬼一說話,摞在窗臺上的飯缽就當當響,或時響時不響。現在吊扇的噪音太大,你聽不見。”
我打寒戰道:“你狗日的莫來纏我。”
“纏你?這叫耍朋友。你一定要等我上路滿周年後再出獄,我好回來找你。如果有一晚,你覺得自己屁眼兒涼嗖嗖的,那就是我操了你後路。”
“老子命大,你儘管來,”我訛詐道,“掐斷你的瘋雞巴,到陰間做太監。”
藍死人也上路了
我的另一鄰居藍死人上路前幾日,前胸突然腫脹,隆起一對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奶子,乳頭豔若櫻桃,把大夥兒的嘴臉都笑歪了,氣得那搶劫犯滿舍房追著人打。一不小心,就當場失腳栽下炕來,額角撞了個大口子。他掙扎而起,牛喘吁吁地坐在柵欄前,淚、血和汗不由分說地迸流。牢頭文智忙喊報告,政府領了獄醫進來,也忍不住笑。獄醫為其包紮止血後,說要提膿,就煞有介事地用紗布裁剪一對乳罩,內敷膏藥,端端正正地扣在藍死人前胸。這下室內炸了鍋,政府一走,眾人就圍住老藍撩撥:“乖乖,波霸呀!”
藍死人必須天天換藥,稍微拖延,胸脯就脹得要命,大熱天,他仍緊箍襯衣,並將雙臂遮在前面,憋出了一身毒瘡。他喜歡唱通俗歌曲,常常冷不防從牆根兒猛抬頭,嘶鳴幾句,但立即遭到眾犯嘲笑。我是房內唯一沒戲弄過他的人,作為報答,除了夜班我打瞌睡他放哨外,還送了我一張他五歲女兒的照片,“挺可愛的,”我贊道。
“已經過繼給別人了。”他咂嘴道,“她應該有你這樣的爹。”
“我也是個不稱職的爹,”我檢討道,“管不了外面的大肚皮老婆。”
“你真聰明,”他嘎嘎笑道,“女人肚子一大,就只好死心踏地在家等男人。”
“天曉得。”我心亂如麻道。
淩晨三點,我起來執班不久,竟無意間瞟見藍死人的玩意兒蠢蠢而動,像一門微型迫擊炮,轟轟連射幾輪,內褲被戳濕透了。他隨即起身,難為情地扒拉著,我急忙上前服務。“太齷齪了,”他紅著臉推辭,我一張張遞上衛生紙,供其細心揩擦,再為之換褲畢,方退到炕壁閉目養神。
正朦朧著,藍死人舒指戳醒我,當頭比劃了一個碗,我二話不說蹦下炕,從桶裏舀來一碗涼水,他卻擋開,吩咐只要空碗。我困惑不解地遞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扯掉圓鼓鼓的乳罩,對碗擠膿,呲牙裂嘴的樣子令人毛髮倒豎。如此折騰了半個時辰,奶子好歹癟了下去,我接過那半碗粘稠的乳汁,色澤淡黃,腥臭如爛魚。藍死人抱歉道:“沒幾天了,反革命,我想快點結束。”
翌日午後,酷熱難耐,藍死人的雙乳又奇跡般腫脹如初。他幾次突圍扑向一米見方的水池,請求沖涼,都被牢頭文智擋回。眾犯人洗罷碗,又輪流擦身,他眼睜睜地盯著一池水越用越淺,終於狗急跳牆,赤條條地埋頭鼠竄過來,撞破人牆,一頭紮入池子,他嘎嚓舀起一缽水,卻不提防被文智打掉,他愣愣地浸潤在太陽的花斑下,青筋暴突,奶子顫巍巍的,他正要發作,牢門吱呀開了。
清風突至,眾犯早已熟悉的溫柔女性的召喚也隨風而至:“藍死人,出來一下。”
空氣陡然冷凍,我們頭頂是無數黃金十字架構成的廣闊通道,藍死人的魂兒化作一股煙,漸漸飄昇。我撿起一件衣裳給他披上,可一轉身,衣裳又落地了。值班政府和藍衣紅毛及時現形,大夥被趕入內舍。
他一絲不掛地上路了,他本想從裏到外洗個澡,乾乾淨淨地做鬼去,可惜來不及了。
劉死人上路了
我還在執死刑犯班,我已經熬到肉體極限,除了強制收斂心神以對付突擊審訊,我厭惡說話,厭惡思考,甚至下意識地厭惡思念家人。我的眼睛習慣性地半睜半閉,讀信睡覺,走路睡覺,單腿靠牆睡覺已不稀奇。我的高招是執夜班時手臂伸過柵欄,邊搖晃邊入夢鄉,恍眼看去,像背英語單詞入迷。
我同兩位死刑犯鄰居的友誼就在夜半建立起來。我睡不醒,他倆睡不著,常常替我義務放哨,戶外稍有響動,就哐當一銬,直搗我的大腿。我本能地蹦個高,頓覺劇痛非常,已短暫半身不遂。
作為報答,我為他們寫家書,訴狀和遺囑。屠夫劉死人大名世忠,酷愛讀書,不舍晝夜。他習慣臉貼著書本,鼓著一千多度的近視眼嗅字。天氣熱,他就裹著濕衣濕褲蜷在濕地裏閱讀,時而被書中的情節感染,就嘿嘿笑出聲來。這時候,囚犯會輪番上前,摸揉他的大圓肉肚。老劉扭捏地躲閃著,像個天真的大頭娃娃。
劉死人性情平和,賣了多年豬肉,從未出過事,卻因為某天與人口角,被連扇幾耳光。老劉盛怒之下,抓起水果刀,胡亂捅將過去,待他眨巴著從地上摸起眼鏡戴上,才發覺那廝趴在血泊裏抽搐。老劉傻眼了,在旁人的提醒下方背起傷患朝醫院跑,未到中途,那腦袋就軟軟地耷拉肩上,紫紅的舌頭吐了他一脖子。
我入此房時,他已被判死二十多天,律師仍在為其作徒勞的上訴。老劉一輩子逆來順受,唯一的毛病就是瞌睡少,還不准別人勸自己休息,“大半生同豬打交道,睡得也像死豬;現在只好儘量鼓眼學青蛙,把一天掰成兩天活。”
“南美洲某國有個夢遊村,”我賣弄道,“人們在夜裏活動。種地、趕集、交易、燈火通明直達天亮,然後打著哈欠各自回家。有探險者白天進村,發覺日影昏沉,人們直挺挺地向前,若遇狹路相逢,雙方快相撞了,才突然閃開。連狗也中了魔,歪歪倒倒叫不出聲來。”
“我的前生就是夢遊村的,”劉死人笑道,“過幾天又要回那兒去了。”
“夢游個雞巴,”藍死人惡狠狠道。兩個活死人老是抬杠。“人死如大糞。”
老劉乜他一眼,不理不睬地哀歎道:“全房的書都看完了,你這本《三國演義》我連啃了三遍,今晚準備再啃,我小時候就喜歡劉關張。”
當夜颳風,房內驟然降溫,眾犯紛紛加被,我無被可加,只好裹緊唯一的床單狼狽瑟縮。劉死人見狀,再三邀請我與其同被,最後竟不由分說地抱住我的腿。我們就這樣久久地互相摟腿,我感到那頑鐵逐漸升溫。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雖然有臭腳丫子抵著腮幫。
輪到我執班,劉死人仍在讀《三國演義》,不知沉迷在哪個段子裏,他的二目竟放射異彩。兀地,他棄書而起,哐地一銬砸向牆壁,仰天長噓道:“劉世忠啊,可惜你世代忠良,落得如此下場,苦矣!”接著石破天驚地扯出一聲川劇高腔,把空寂的監房攪成一團旋渦。
“瘋了?!”眾犯不約而同地起身抗議,執班政府趕到,將老劉喚出去,烙了一頓電棒。可剛受完罰回舍,這無賴又嘻皮笑臉道:“反革命,你講的夢遊村應驗了,外頭風雨交集,牆上翻過來一圈吊死鬼。”
劉死人是轉到五房後上路的。據同舍犯人後來講,那天清晨,老劉同往常一樣,習慣性地盤踞在炕角,等待自己的伙食搭檔端來早飯。由於需要相互照應,大夥都三三兩兩地志願組合成小伙食團,而老劉自己選擇的開飯地點離廁所最近。
上飯了,劉死人雙手捧起碗,搭檔在下他在上。陽光猛烈地掃射著牢房,陰濕的牆面滲出陣陣冷霧,知了歌唱著,麻雀在電網上悠閒地梳理羽毛,這大約是夏日山城最沁人心脾的時刻吧,牢門靜悄悄地開了,一名警察走進來,背著手,站在洞開的鐵柵前沉思半響,仿佛不忍打擾可憐的囚徒們進餐。
“劉世忠。”他終於用極其女性化的悲憫腔調喚道。這聲音太熟了,在童年,母親就是用類似的調子喚他回家的。而此刻的小劉,剛喝完第一口粥,正把饅頭塞進嘴裏。他本能地倒退,腳鐐將飯碗碰翻了,他的搭檔站起來,默默地退到一邊。眾犯都小心地捧著碗,保持著同一的旁觀者的姿態,有的還將嘴臉埋進粥裏。小劉像個不聽話的孩子,還在退縮,他似乎不願這麼突然就回家去。警察跨進房內,無奈地搖搖頭,手在背後彈了個響指。兩個藍衣藍褲的紅毛勞改犯接踵而到,友好地攤開雙手道:“劉死人,乖點嘛。”說著兀地單腿上炕,淩空一舀,就把這膽怯的肥胖兒童挖進四條胳膊搭成的手轎裏。
他的軀體在轎上仰面張開,二目入定,似一灘稀泥被捧了出去。他在陰間不會挨餓,因為他的嘴裏至死也沒放棄那半截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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